夜色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凌风独居的小院上空。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棂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扭曲的、冰冷的银灰色栅栏。
凌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粗粝的青砖透过单薄的衣衫,将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内那团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焚成灰烬的火焰,以及那火焰之下,更深的、如同万丈冰渊般的寒意。
黑暗中,他的呼吸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的铁锈气,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在灼烧喉咙。他颤抖着,从紧贴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了那两块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存在。
一块冰冷沉重,入手如握寒冰——是那块天神教副教主杜杀的“血眼”令牌。在微弱月光的勾勒下,令牌上那只巨大的、滴血的独眼轮廓狰狞,瞳孔深处仿佛有地狱之火在无声燃烧,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恶与威压。
另一块脆弱焦黄,边缘卷曲发黑,如同被命运啃噬过的残骸——是那半截未烧尽的密信残片。他不敢再看上面那狂放潦草的“岳公”二字,更不敢看那个扭曲的、只剩一半的滴血落款。那寥寥数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深深扎进他的脑海,反复搅动,带来阵阵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
他将令牌和残信摊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摊开两段无法愈合的伤口。指尖不受控制地拂过令牌上那只冰冷的、凸起的血眼,触感如同抚摸毒蛇的鳞片。又轻轻触碰那焦脆的信纸边缘,仿佛能感受到火焰舔舐后的余温。烛泪?他想起忠义堂密室入口那冰冷的气息,哪里会有烛泪?这念头荒谬而混乱。
“是陷害?是误会?还是…惊天阴谋?”
三个巨大的问号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轧着他的理智。他无法接受!岳天穹,中原武林盟主,德高望重,领袖群伦,是无数人心中的定海神针,更是他兄弟岳惊鸿最敬仰的父亲!这样的人,怎会与天神教那等邪魔外道勾结?这令牌,这密信,为何会出现在盟主府最核心的密室?是有人处心积虑的栽赃?还是…自己撞破了某个足以颠覆整个武林的、黑暗到无法想象的真相?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狂奔,撞向记忆深处每一个被忽视的角落。
养父凌啸云!当他拿出那半块兽爪家徽碎片时,养父眼中那深沉的疲惫与讳莫如深的沉重!那句“逝者已矣,何必深究?”的叹息,如同重锤再次敲击在心上。养父…他究竟知道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玉佩!那半块玄冰玉佩!它光滑边缘的缠枝纹与兽爪家徽断裂处的浮雕严丝合缝!它又来自何处?自己的身世…难道真的与天神教有关?与那狰狞的兽爪图腾有关?
还有…青阳山中那惊鸿一瞥的血玲珑!那张与暮雪有着惊人相似、却妖异冰冷的容颜!为何?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是巧合?还是…某种被刻意掩盖的、更加惊悚的联系?
各种线索、疑团、碎片化的画面疯狂地交织、碰撞、撕裂,如同一张巨大而混乱的蛛网,将他死死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绞碎他的灵魂!信任的基石在崩塌,认知的世界在粉碎,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彻底背叛的冰冷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将他淹没。
“吱呀——”
一声轻微的推门声,如同惊雷在死寂中炸响!
凌风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般猛地弹起!几乎是本能地,他闪电般将地上的令牌和残信抓起,一把塞入怀中!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被推开一条缝,岳惊鸿那张带着关切和些许疲惫的年轻脸庞探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师兄?还没歇息?”岳惊鸿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微凉,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我看你房里没灯,怕你肩上的伤…”他边说边走了进来,顺手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温暖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屋角的黑暗,也照亮了凌风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和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与混乱。
岳惊鸿看得一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伤口…”他放下食盒,快步走近,目光落在凌风下意识护在胸前的左手上。
“没…没什么!”凌风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他感觉到怀中那两块烙铁般的证物紧贴着皮肉,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伪装烫穿。他迅速将左手背到身后,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急促,“只是…只是追查刺客,有些乏了。肩上的伤不碍事,暮雪姑娘给的药很管用。”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试图转移话题,目光落在岳惊鸿带来的食盒上:“惊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
岳惊鸿狐疑地看着凌风,显然没有被完全糊弄过去。但看着师兄那疲惫不堪的模样,他终究还是压下心中的疑问,脸上重新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得意:“是爹!爹说你今日护驾有功,又追查刺客辛苦,特意让我把他珍藏的‘雪顶含翠’送来给你尝尝!喏,还有百味斋新出的桂花糖糕,可甜了!”他献宝似的打开食盒,一股清冽的茶香和甜腻的糕点气息顿时弥漫开来,与屋内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拿出一个白釉瓷罐和一个油纸包,兴冲冲地放到桌上。那油纸包不经意间压在了凌风随手放在桌角、包裹着那撮“隐龙山庄之灰”的油纸上。
凌风的目光扫过那叠在一起的油纸包,又掠过岳惊鸿毫无阴霾、充满了对父亲敬仰和对师兄信任的明亮眼眸,心头如同被千万根钢针狠狠扎透!巨大的痛苦和背叛感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勒紧!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脸上那僵硬的笑容,伸手接过岳惊鸿递来的那个温润的白釉茶盏。茶盏入手微沉,细腻的釉面冰凉。
“替我…多谢盟主。”凌风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带着难以言喻的艰涩。他端起茶盏,凑到唇边,袅袅的热气氤氲了他瞬间变得模糊的视线。他不敢看岳惊鸿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茶盏中碧绿的茶汤,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师兄你跟我还客气啥!”岳惊鸿浑然不觉,大大咧咧地笑着,又絮叨了几句盟主府加强戒备的安排,便起身告辞,“你早点歇着,养好伤!追查刺客的事,明天再说!”
房门被轻轻带上。岳惊鸿轻快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屋内骤然响起!
凌风手中的白釉茶盏,终究承受不住他体内那如同风暴般汹涌激荡、几乎失控的内力震荡,瞬间爆裂开来!滚烫的茶水和锋利的碎瓷片四散飞溅!
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滚烫的茶水泼溅在他手背和衣襟上,留下红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几片锋利的碎瓷深深嵌入了他紧握茶盏、因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的手指指缝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指节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与茶水混合,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污迹。
他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摊开手掌。碎瓷片割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沿着掌纹蜿蜒流淌。然而,这皮肉的疼痛,比起心口那两块如同万钧巨石般压着的、冰冷而滚烫的证物所带来的撕裂与灼烧感,根本不值一提。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穿透洞开的窗户。
窗纸上,映着洛阳城沉沉的夜色。远处,城西的方向,一片杏林环绕的院落中,依稀透出一点温暖而柔和的鹅黄色灯火,如同黑暗大海中一盏孤独而温暖的航灯。那是百草堂,是暮雪的方向。
而另一个方向,南城那深不见底的巷陌阴影深处,仿佛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冰冷而规律的“叮铃”声。如同无数算盘珠子在虚空中碰撞,又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招魂铃响——那是听雨楼的铜铃在子夜的风中摇曳,发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残响。
凌风的目光在这两点之间缓缓游移。温暖与冰冷,牵挂与深渊,信任与背叛…巨大的矛盾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灵魂向截然相反的方向疯狂撕扯。
他缓缓低下头,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半块紧贴胸口的玄冰玉佩。玉佩温润的凉意透过染血的衣衫传来,边缘那圈繁复精美的缠枝花纹硌着掌心,却再也无法带来往日的平静。一股更深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正顺着那花纹的脉络,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指骨缝隙,冻结他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烛火在桌上跳跃,将凌风僵立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个被困在无边迷雾与冰冷荆棘中的、孤独而绝望的剪影。
油灯的光晕摇曳着,映照着桌角那叠在一起的油纸包——岳惊鸿带来的甜腻糖糕,和他从听雨楼换来、却带来更多迷雾的“隐龙山庄之灰”。
黑暗中,唯有他怀中那两块冰冷的铁证与滚烫的密信,如同烙印般提醒着他——
这迷局,才刚刚开始。
这代价,才刚刚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