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好啦,小姐又跑啦

  • 绫欢记
  • 汀沅昼
  • 5758字
  • 2025-06-23 20:16:32

日头初升,悬于东天,青州城高峻的城墙被镀上金边。如蚁群般密集的漕船自运河入口处挤入,船工们粗哑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与码头上脚夫背负沉重麻袋时踏响的沉闷足音、商贾们高昂急促的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恰似一曲市井喧嚣的宏大合奏。那自码头延伸向城内的各条大道上,人流如奔涌不息的河水,滚滚向前涌动。城门洞开,吐纳着南来北往的商队,驼铃声叮当如雨点,间或夹杂着异域胡商口中吐露的陌生音调,为这中原大城的喧嚣,添上几抹奇异而鲜活的异彩。触目所及,皆为铺陈开来的市井繁华图卷。青石铺就的长街两侧,密布着大小商铺,酒肆高悬的杏黄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食铺蒸腾起缭绕白气,混合着新出炉胡饼的焦香、新鲜鱼肉的腥气,更有远处胡商摊位上奇异浓郁的香料味道,一齐涌入鼻端。绸缎庄前,匹匹锦缎在日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书坊里,墨香混合着新纸的清冽气息,幽幽弥漫;更有波斯胡人开设的珠宝铺子,五光十色的琉璃器皿与南海珍珠在铺内熠熠生辉,引来衣着锦绣的仕女们流连驻足。

“让路!仔细脚下!”

一声急促吆喝后,只见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巨大漆箱,满头大汗地穿过人潮缝隙,步履匆匆。前方不远处,一位青衫书生正凝神翻阅手中书卷,浑然不觉身后推着满载青瓷大车的小贩已至近前。眼看车角就要撞上书生,旁边眼疾手快的绸缎庄掌柜一把将他拉开:“哎哟,这位相公,可仔细些!”

未待书生道谢,街心忽起骚动。一个卷发深目的胡商气急败坏地指着前方,用生硬的官话连声高喊:“抓贼!抓那偷珠子的猢狲!”他指向之处,一个瘦小身影如游鱼般在人群腿脚间灵活穿梭,眨眼便消失在街角密集的货摊之后,只留下胡商徒劳的顿足与围观者嗡嗡的议论。街角处,市署的吏员板着脸,敲响了悬挂在木架上的铜锣,声音清越:

“日中开市!各安其位!”

方才小小的混乱,立刻被这日常的秩序之音悄然抚平,淹没在更大的市声里。

暮春三月的阳光,像刚化开的蜜糖,暖融融、金灿灿地泼洒在青州城最繁华的如意坊大街上。空气中浮动着新柳的嫩香、蒸糕的甜腻,还有各家铺子争相吆喝的市井烟火气,热热闹闹地织成一张鲜活的人间锦缎。

就在这锦缎最喧腾的节点上,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惊呼炸开:

“哎呀!我的糖葫芦!”

伴随着这声惊呼,一道石榴红的身影旋风般从“福满记”糕点铺子门口冲了出来,险些撞翻旁边扛着糖人草靶子的小贩。那身影灵动得像只受惊的雀儿,又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劲儿。

定睛看去,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石榴红撒金襦裙,裙摆绣着憨态可掬的折枝小雀儿,随着她急刹车的动作呼啦啦地扬起,像朵骤然绽放的火焰花。乌黑浓密的头发并未盘成时下闺秀流行的繁复发髻,而是简单挽了两个俏皮的双丫髻,各簪着一对小巧玲珑、随着她动作叮当作响的银丝缠花蝴蝶。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更添了几分生气勃勃的娇憨。

此刻,那张莹白如玉、带着天然健康红晕的小脸上,五官几乎都生动地“皱”在了一起。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瞪得溜圆,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懊恼和心疼,直勾勾地盯着滚落在青石板路中央、沾满了灰尘、可怜巴巴只剩两颗山楂的糖葫芦。饱满的樱唇委屈地微微嘟起,像颗熟透的小樱桃。

“哪个不长眼的……”她气鼓鼓地跺了跺脚,镶着珍珠的绣鞋尖儿狠狠碾了碾地面,仿佛要把那看不见的“罪魁祸首”踩扁。声音清亮悦耳,即使带着恼意,也像林间清泉叮咚作响,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待看清她的模样和打扮,眼中又都带上几分善意的笑意。

“小姐!小姐您慢点!”两个穿着体面、气喘吁吁的丫鬟从糕点铺子里追出来,手里还捧着刚买的精致点心盒子,一脸无奈又紧张,“不就一串糖葫芦嘛!奴婢再去给您买十串!”

“那不一样!”红衣少女——正是青州城首富晏家的掌上明珠,晏绫。只见她头也不回,依旧气哼哼地盯着那颗蒙尘的山楂嘟囔着,“这是阿牛哥今早新鲜熬的糖浆,裹得最厚实的一串!我都啃到第三颗了!”她伸出粉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一点亮晶晶的糖渣,那模样像极了护食的小奶猫。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越过那串“阵亡”的糖葫芦,忽然锁定了街对面一个卖竹编小玩意儿的老摊子,上面挂着一只栩栩如生、翠绿欲滴的竹编蝈蝈笼子。

“呀!那个好!”上一秒还在为糖葫芦哀悼的晏绫,瞬间被新目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杏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懊恼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孩子般的雀跃。她提起裙摆,像只发现新大陆的快乐小鹿,抬脚就要往街对面冲,完全无视了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马。

“小姐不可!”“当心车!”两个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都变了调。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辆拉货的板车堪堪擦着她的石榴红裙摆驶过!赶车的汉子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粗声骂了一句。

晏绫却仿佛没听见,灵巧地一个旋身避过,裙摆划出漂亮的弧线,人已轻盈地跳到了街对面,速度快得惊人。她得意地回头冲着两个惊魂未定的丫鬟吐了吐粉舌,做了个鬼脸:“怕什么!本小姐身手好着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摊子前,拿起那只翠绿的蝈蝈笼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对着阳光眯起眼欣赏竹篾编织的精巧纹路。阳光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在她莹润的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那专注而欢喜的模样,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让周遭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苏念娇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随即眼珠机警地一转,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她飞快地将蝈蝈笼子往旁边丫鬟手里一塞,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拿着!帮我付钱!老规矩,别告诉爹娘!”

话音刚落,她猛地猫下腰,像一尾灵活的红色锦鲤,“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晦暗小巷。

“小姐!您又去哪儿!”丫鬟急得直跺脚。

巷子深处传来晏绫带着笑意的、刻意压低却依旧清脆的声音:“我看见西街新开了家话本铺子!还有,追我的那几个笨护卫快到了,帮我挡一挡呀!”声音渐行渐远,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和欢快。

几息之后,四五个穿着统一护卫服饰、跑得满头大汗的壮汉果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街口,茫然四顾,哪里还有他们家那位“小祖宗”石榴红的影子?只剩下两个丫鬟捧着点心和蝈蝈笼子,对着护卫们露出一个“又来了”的无奈苦笑。

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着如意坊,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甜香和那串糖葫芦的酸甜气息,还有她如风般掠过时,留下的那股子让人头疼又忍不住莞尔的、鲜活无比的生气。

“张头儿,”其中一个看着活泼点的的圆脸丫鬟朝巷子深处努努嘴,“小姐……方才往那边去了,跑得可快了,像只受惊的小鹿。”她顿了顿,补充道,“还……还念叨着西街新开的话本铺子。”

张头儿眉头拧成了疙瘩。西街?那地方铺子连着铺子,人流如织,比这如意坊的小巷子更难寻人!他烦躁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感觉这个月的工钱袋子又在朝他“微笑”告别了。

“这小祖宗……可真能惹事啊,上次过去还没多久呢,挨的板子都还没好利索……”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护卫小声嘀咕着。

“在说什么呢?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分头找!小姐丢了你们谁承担的起!”张头儿低吼一声,像驱赶羊群,“小五,你带两个人沿这条主巷往前搜,问问两边的铺子!阿虎,你跟我,抄近路去西街口堵!眼睛都给我放亮点,石榴红的衣裳,扎眼得很!”

护卫们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立刻散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敲打着青石板,带着焦灼的气息,迅速消失在巷弄深处不同的岔口。

***

与此同时,那抹石榴红的身影,正如一尾灵活的锦鲤,早已滑出了错综的小巷,一头扎进了西街沸腾的市声里。

晏绫微微喘着气,背靠在一家香料铺子外挂着的厚实布幌子后面,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确认那几个熟悉的、穿着护卫服饰的壮硕身影没有立刻追上来,她那双灵动的杏眼里立刻漾满了狡黠的笑意,像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

“呼……甩掉了!”她拍了拍胸口,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奔跑时拂过巷壁青苔的微凉湿意。鼻尖立刻被西街浓郁的气味包围: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焦香、隔壁卤肉铺子飘来的醇厚酱香、还有身前香料铺子涌出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辛辣与馥郁。这混杂的、充满生机的气息,让她方才奔跑带来的些微慌乱瞬间消散,只剩下冒险成功的雀跃和对新奇事物的向往。

她的目光越过摩肩接踵的人流,精准地锁定了斜对面一家新开的铺面。门脸不大,却收拾得清爽干净,一块崭新的松木招牌悬在檐下,上书三个朴拙却透着雅趣的字——“漱玉斋”。

就是它了!新开的话本铺子!

晏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星子。她整了整方才跑动时微乱的衣襟和鬓角,将那份属于世家小姐的矜持稍稍捡回几分,但眉眼间那份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好奇却怎么也藏不住。她像一只被花蜜吸引的蝶,轻盈地穿过喧闹的人流,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径直朝着那散发着墨香与未知故事气息的“漱玉斋”翩然而去。

***

“漱玉斋”内果然别有洞天。与外界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静谧笼罩。光线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雕花木窗,柔和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樟木书架,整齐地码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册,有新印的,散发着淡淡油墨的锐气;也有旧书,沉淀着时光的温润与淡淡的纸墨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晏绫放轻了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进去。她的指尖拂过书脊,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或华丽或素雅的标题:《玉娇梨》、《镜花缘》、《游仙窟》、《侠义风尘传》……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钥匙,诱惑着她去开启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店里人不多,只有两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在安静翻阅,掌柜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留着三缕长须,正伏在柜台后专注地拨弄着算盘,算珠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噼啪”声,更衬得满室清幽。

她很快找到了目标——新到的话本子被单独摆放在一个铺着靛蓝细布的方桌上,封面格外鲜艳。晏绫立刻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绘着一位仗剑的侠女,英姿飒飒。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只看了个楔子,那跌宕的情节便已牢牢抓住了她的心神。她寻了个靠窗、被高大书架半掩着的角落,倚着书架滑坐在地面的蒲团上,整个人蜷缩进那方小小的、安全的阴影里,浑然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身后可能还在满城搜寻她的护卫。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石榴红的裙裾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她手中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她看得如此入神,长睫低垂,樱唇微启,时而因紧张的情节而屏息,时而又因书中人物的妙语而无声地弯起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周遭书卷的微尘,仿佛也在这静谧中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她手中书页上的光斑,也笼罩了她蜷缩的小小角落。那影子并非来自窗外移动的日光,而是实实在在、静立在她身后书架旁投下的身影。

沉浸在侠女快意恩仇世界里的晏绫,毫无所觉。直到那影子停留了数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她才猛地从书页间抬起头。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愕然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瞳孔里映出来人的轮廓——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形,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似乎正落在她……或者她手中的话本上。

书页上,“江湖儿女录”几个行云流水、飘逸无比的大字,在突然暗下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晏绫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几乎是弹跳着从蒲团上站起,动作仓促得带倒了倚靠的书架,几本旧书“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打破了书斋的静谧。

“啊!”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将那本惹祸的《江湖儿女录》飞快地藏到身后,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比她那身石榴红的襦裙还要鲜艳几分。杏眼里方才的沉醉和欢喜早已被惊愕、羞窘和一丝被抓包的慌乱取代,像只受惊的幼鹿,警惕地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逆光中的人影轮廓清晰了些。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并非青州常见的富商或书生式样,而是一袭质料上乘、剪裁利落的深青色窄袖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纱半臂,腰间束着玄色革带,勾勒出紧窄的腰线。衣料在透窗而入的柔和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显出几分低调的贵气。

他逆光而立,面容尚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觉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而冷峻。最让晏绫心头一跳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气息。不同于书斋掌柜的温和,也不同于她府中护卫的粗莽或父亲的威严,那是一种如同深海寒潭般的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仿佛能穿透喧嚣,直抵人心。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落在她藏书的位置,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更远的虚空,让人捉摸不透。

阳光从他身侧斜斜地洒入,恰好照亮了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茧,显然并非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那手随意地垂着,姿态看似放松,却隐隐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书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不知何时停了,掌柜也抬起了头,略带惊讶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气质迥异的年轻公子。另外两个翻书的书生更是屏息凝神,好奇又带着点敬畏地偷眼瞧着这边。

晏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咚咚咚”地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膛。她脑中一片混乱:他是谁?是爹爹派来的新护卫?不像,护卫没这般气度。是官府的人?抓看禁书的?可青州城民风开化,私下看些话本子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难道是……话本里写的江湖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心头更是狂跳。

她强自镇定,努力挺直了因为心虚而微微佝偻的背脊,清了清嗓子,试图拿出晏家大小姐的气势来,声音却因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你谁啊?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吓死人了!”她试图用娇蛮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深青色劲装的男子似乎并未因她的质问而有所动容。他缓缓向前迈了一小步,彻底走出了那片逆光的阴影,整个面容清晰地暴露在书斋柔和的光线下。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骨略高,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带着天生的英气。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眼瞳是极深的墨色,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形,此刻却沉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水,清晰地映出晏绫那张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泛着红晕的小脸。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好奇,也没有寻常男子见到美貌少女时的惊艳或轻浮,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眼前这位衣着华丽、容貌明艳的少女,与这书架上任何一本卷册并无区别。

他并未回答晏绫的问题,目光在她藏于身后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的衣袖,落在了那本《江湖儿女录》上。然后,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冷玉相击,清冽、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地穿透了书斋的寂静:

“姑娘也看这些江湖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