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亡魂

“操他姥姥的!”阿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渣子,砸在韩三郎耳朵里,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右后方江面上那几点鬼火似的绿光,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沉闷有力的划水声。

官船!不止一艘!听那动静,至少三条!正成扇形包抄过来!

韩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在腔子里擂鼓,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手脚并用地从船头烂渔网堆里爬起来,想扒着船舷往外看,船身却被一个浪头打得猛地一歪,他“咚”一声又跌回船板,脑袋磕在硬邦邦的船帮上,眼前金星乱冒。

“趴下!别露头!”阿蛮厉声低喝,像鞭子抽在空气里。她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硬弓,脚底板死死抠着湿滑的船板,腰身下沉,手中的长竹篙不再是撑船的工具,倒像握着一杆随时要捅出去的夺命长枪。她不再试图稳住船身,反而借着湍急的水流和船身颠簸的掩护,让小船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浪头间左冲右突,极力拉开与那些绿光的距离。

可那几艘官船显然是冲他们来的!绿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韩三郎趴在船板上,透过船舷的缝隙,终于看清了那鬼火的来源——是挂在船头的灯笼!外面蒙着厚厚的绿纱,光线透出来就是这种阴惨惨的幽绿色!船头影影绰绰站着人影,手里端着家伙,那轮廓…是弩!官军制式的擘张弩!

“是…是龙武军?!”韩三郎嗓子眼发干,声音抖得不成调。他在长安城外见过龙武军的架势,那身黑甲,那制式强弩,错不了!杨国忠这老狗,为了灭口,连天子亲军都动用了?!

“闭嘴!”阿蛮头也不回地低吼,手中竹篙猛地向左舷斜下方狠狠一捅!船身借力,险之又险地避开一个巨大的漩涡暗流。她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溅起的江水,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那些逼近的绿光上。“龟儿子鼻子够灵!水里都撵得上!”她啐了一口,带着浓重的川西口音骂了一句。

话音刚落,只听“嗖——!”一声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了江面的喧嚣!

一支弩箭带着幽蓝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擦着小船右舷的乌篷顶,“笃”的一声狠狠钉进了船篷的竹篾骨架里!箭尾的翎羽嗡嗡乱颤!

“趴低!”阿蛮的声音都变了调!她猛地一矮身,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船板上!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三支弩箭呈品字形激射而来!一支擦着阿蛮刚才站立的位置飞过,带起一股劲风!一支“噗”地扎进韩三郎头顶半尺高的破苇席里,穿透出来半截闪着幽蓝寒光的箭头!最后一支更是贴着韩三郎撅起的屁股蛋子飞过,“噗通”一声扎进了浑浊的江水里!

韩三郎只觉得屁股蛋子一凉,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尿裤子!他像只受惊的蛤蟆,死死趴在船板上,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嵌进船板缝里!鼻尖充斥着浓烈的鱼腥味、江水浑浊的土腥味,还有弩箭上那股子刺鼻的铁锈和桐油混合的死亡气息!

“操他祖宗!是毒箭!”阿蛮瞥了一眼钉在苇席上那幽蓝的箭头,瞳孔骤缩,破口大骂。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几条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来的官船。绿光已经近在咫尺,甚至能隐约看清船头那些黑甲军士模糊狰狞的脸!

跑不掉了!在水面上,这条小破船就是活靶子!

电光火石之间,阿蛮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狠厉的决绝!她猛地一咬牙,不再试图操控小船逃跑,反而将手中那根油光水滑的长竹篙高高举起!不是对着官船,而是对着自己脚下这条乌篷小船的船底!

“格老子的!跟这帮狗日的拼了!抱紧船板!闭气!”阿蛮嘶吼着,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话音未落,她全身筋骨猛地发力,腰背弓起如同蓄满力的豹子,双臂肌肉虬结,将那根坚韧的竹篙当作攻城巨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船底中央最薄弱的一块老旧船板,狠狠捅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爆裂的巨响!

厚实的竹篙尖端如同烧红的铁钎捅进朽木!坚韧的篙身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力量,瞬间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随即“啪”的一声从中断裂!断裂的巨大反冲力震得阿蛮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而被竹篙捅中的那块船板,应声破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浑浊冰冷的西江水,如同压抑了万年的洪荒猛兽找到了宣泄口,带着巨大的吸力和沉闷的咆哮,疯狂地倒灌进船舱!

“哗——轰隆——!”

小船猛地向下一沉!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韩三郎的脚踝、小腿、腰腹…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肉,直透骨髓!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胸腔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出,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闭气!!”阿蛮的吼声在水浪轰鸣中显得异常模糊。她自己也瞬间被倒灌的江水吞没!

韩三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死死闭住嘴巴和鼻子,肺像要炸开一样疼!混乱中,他感觉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是阿蛮!

“跟我走!”一个含混的声音仿佛直接钻进他耳朵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不及思考,韩三郎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身不由己地朝着船底那个被阿蛮捅开的、正疯狂吞噬江水的破洞沉去!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头顶,黑暗和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耳朵里只剩下水流奔涌的沉闷轰鸣!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船底破洞处透进来一点极其微弱的、来自上方灯笼的惨绿幽光。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水草和腐烂的杂物,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口鼻耳膜。他死死闭着眼,憋着气,感觉肺叶像被两只大手狠狠攥紧、揉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震得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阵阵发黑。

阿蛮的手像铁箍一样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拖着他奋力向下潜去!她的动作异常灵活,像一条真正的江鱼,巧妙地避开船体下沉带起的巨大漩涡和乱流。韩三郎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被湍急的暗流冲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撞上水底嶙峋的怪石和沉船的朽木。冰冷的江水刺激着他身上无数被荆棘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憋气的极限快到了!胸腔里火烧火燎,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冒出金星。就在他感觉意识开始模糊,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忍不住要张嘴呛水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上拽去!

“哗啦——!!”

韩三郎的脑袋终于冲破了水面!他像濒死的鱼一样,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腥味疯狂涌入灼痛的肺部,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前依旧模糊,只感觉四周黑沉沉的,不再是开阔的江面,头顶似乎被什么巨大的东西遮蔽了。

“咳咳…咳咳…这…这是哪儿?”他咳得撕心裂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闭嘴!喘气也他妈小声点!”阿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同样带着剧烈的喘息,但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她依旧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韩三郎这才勉强睁开被江水糊住的眼睛。借着阿蛮手里不知何时摸出来的、用油布包着勉强没湿的火折子(光线极其微弱,只能照亮尺许之地)散发的昏黄光芒,他发现自己和阿蛮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入口处的水潭里!刚才他们就是从水潭深处潜上来的!

头顶是黑乎乎、望不到顶的巨大穹顶,无数奇形怪状、如同怪兽獠牙般的钟乳石倒垂下来,滴滴答答地往下渗着冰冷的水珠。水潭紧贴着溶洞的岩壁,岩壁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而他们刚才钻出来的那个洞口,就在水潭靠近岩壁的水下,像一张怪兽的嘴,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浑浊的水泡——那是他的小船彻底沉没的地方。

洞外,隔着不算太厚的岩壁和水幕,隐约还能听到西江水流奔涌的哗哗声,以及…官船划桨破水的噗噗声!甚至能听到模糊的吆喝:

“…沉了!肯定沉底了!”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老子仔细搜!”

“…那边!那边水里有动静!”

官船就在溶洞外面!近在咫尺!

韩三郎吓得魂飞魄散,刚吸进去的半口气差点又呛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咳嗽都强行憋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阿蛮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手举着微弱火折,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抓着韩三郎的手腕,拖着他,像拖一条死狗,悄无声息地朝着水潭边缘一处相对干燥、布满碎石的浅滩摸去。冰冷的潭水漫到胸口,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终于爬上了浅滩。韩三郎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吓的。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上的粗布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脚底板被水泡得发白,伤口更是疼得钻心。

阿蛮也累得够呛,背靠着湿漉漉的岩壁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火折子的微光映着她半边脸,水珠顺着她微黑的脸颊往下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她撕下自己裤腿上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胡乱缠住自己虎口崩裂、还在渗血的手掌。动作麻利,眉头都没皱一下。

溶洞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洞顶渗下的水珠,滴落在水潭里,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在巨大的空旷里激起阵阵回音,如同催命的更漏。洞外官船搜寻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是往更下游去了,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咳…咳…谢…谢了…”韩三郎好不容易喘匀了点气,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刚才要不是阿蛮当机立断沉船拖他下水,又熟悉这水下暗道,他早就被射成刺猬喂鱼了。这声谢,倒是真心实意,尽管声音抖得厉害。

阿蛮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像刀子一样刮过韩三郎狼狈不堪的脸,没有半分暖意。“谢个锤子!”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差点把老娘也搭进去!说!你到底惹了啥子泼天大祸?连龙武军的毒弩都招来了?杨国忠那龟儿子为啥子非要你的命不可?”

她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显然,刚才官船的身份和那要命的毒箭,彻底坐实了韩三郎惹的麻烦有多大。

韩三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只觉得嘴里发苦。惹了啥祸?他他妈就一个送荔枝的驿卒!他招谁惹谁了?!可这话说出来谁信?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泡得发白起皱的手,半晌,才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声音开口:

“祸?我他妈能惹啥祸?我就一个岭南高州跑腿送荔枝的苦哈哈驿卒!贵妃娘娘想吃口鲜荔枝,圣人口谕,四天送到长安!我接了这催命的差事,带着两个兄弟,陈伯和阿泉…一路遇山洪,陈伯没了…遇截杀,阿泉也没了…就为了背上那一筒破荔枝!好不容易送到华清宫,荔枝都快馊了…贵妃娘娘尝了,说甜…我他妈以为能捡条命…结果…结果就在长生殿里,当着圣人和贵妃的面!安西八百里加急!安禄山反了!二十万大军过了黄河!”

韩三郎的声音越说越高,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愤和无处发泄的冤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蛮:“杨国忠那老狗!他就在殿上!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条挡路的野狗!他派人截杀我们,就是要毁掉荔枝!为啥?我他妈哪知道为啥?!就因为我看见了?看见了殿上那会儿…他脸色变了?看见了那封染血的军报?还是因为他觉得我这贱命,不配知道那么多?!”

他吼得声嘶力竭,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嗡嗡回响。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滚滚而下,那不是害怕,是憋屈到了极点的崩溃!陈伯枯槁的手,阿泉染血的嘶吼,华清宫的金碧辉煌,杨国忠那毒蛇般的目光…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阿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异常复杂的光芒。她没打断韩三郎的宣泄,只是当他提到“安禄山反了”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火折子的手也微微收紧。

“荔枝…长生殿…安禄山反…”阿蛮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像是在咀嚼着什么。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韩三郎的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溶洞里回荡。

“所以,”阿蛮的声音再次响起,异常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高力士那老狐狸,塞给你的东西,就是催命符。他让你往西跑,让你找老槐树,让你回岭南…根本就不是让你逃命!”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韩三郎,“他是让你送信!让你把长安城里的天塌了,送到岭南去!送到那个郑参军手里!对不对?!”

韩三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蛮!她…她怎么知道高力士给他东西?还知道郑参军?!

阿蛮没理会他的震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冰冷的弧度。“容州…呵,容州…”她喃喃着,眼神飘向溶洞深处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景象。“乱得跟一锅粥了…安西那边跑过来的溃兵,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当地的水师衙门,三天两头有大船偷偷摸摸靠岸卸货…吃水深得邪乎,卸下来的东西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鬼知道是刀枪还是粮草…”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韩三郎那张写满惊骇的脸上,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西江底的石头:“高力士让你找的那个岭南都督府录事参军郑怀古…他手里攥着的,怕就是捅破这锅粥的搅屎棍!而你这颗棋子,就是给他送棍子去的!”

溶洞里,只剩下水滴单调的“滴答”声。冰冷,清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