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最先回归，仿佛整个身体被浸没在粘稠的水银里。
李凯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上浮，感官如同生锈的齿轮，咔哒作响，缓慢转动。
耳边不再是都市车流的喧嚣，也不是医院仪器的嗡鸣，而是一种……奇异的寂静，一种绝对的、连心跳声都被吞没的真空，然后是光。
它们交织、碰撞、湮灭，又不断新生，构成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隧道壁。
李凯悬浮在这片光的洪流中央，身体没有重量，思维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记忆的碎片在冰冷的流光中翻滚、撞击。
那辆失控的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撕裂空气，像生锈的钢锯在骨头上摩擦，路中间那个吓傻了的小女孩，扎着红色蝴蝶结，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打蔫的花骨朵。
他冲过去的力量，不是来自肌肉，而是某种深埋在骨髓里的本能——一种对“被需要”的久违渴望。
身体被撞飞的感觉反而模糊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那瞬间，他看见了小女孩母亲脸上那惊骇之后爆发的纯粹的感激，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短暂地灼烧着他麻木的灵魂。
紧接着，更早的碎片涌了上来，带着腐朽的霉味。
灵堂中，爷爷的遗像高悬，镜框里那双总是藏着洞悉一切智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褪色的黑与白。
周围那些所谓的“亲人”，那些平日里对他这个“富贵闲人”或谄媚或冷漠的脸，此刻都统一成一种虚伪的悲伤。
他们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针，在他穿着黑色丧服的脊背上反复刺探，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算计，以及一丝终于等到猎物落单的残忍快意。
他站在棺椁旁，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棺木，像触碰到一座隔绝生死的巨大冰山。
某个瞬间，他无意中瞥见二叔李国栋的手，那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正状似无意地、紧紧按在律师带来的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那是爷爷的遗嘱。
李国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腹甚至有些泛红，仿佛那不是纸袋，而是他渴求已久的金矿入口。
一丝隐秘贪婪的兴奋，在他低垂的眼睑下飞快地掠过，快得像一条吐信的毒蛇。
李凯的心在那瞬间沉了下去，沉入比棺木更深的黑暗。
再往前……
父母葬礼上的冷雨，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亲戚们压低声音的议论，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冰碴：“命硬克亲”、“李家这一支算是到头了”、“老爷子再疼他又能怎样？终究是个没用的废物”。
只有爷爷那只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沉稳有力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他冰凉的小手，那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是那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浮木。
后来，爷爷默许他游离在家族权力核心之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他理解这份沉默的庇护，在虎狼环伺的家族里，远离中心反而是一种安全。
爷爷书房里深夜亮着的灯，映照着那份关于继承人变更的草案……还没来得及落笔，那盏灯就永远熄灭了。
还有那个被他偶然发现的，尘封在家族档案室深处的文件……父母车祸现场那辆刹车油管被人为割断的货车照片……爷爷心脏病发时，床头那杯检测出异常生物碱残留的水杯化验单副本……冰冷的证据像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的剧痛。
仇恨的火种刚刚在胸腔里点燃，尚未燎原，就被那辆冲向孩子的货车彻底撞碎……
“咳……”
一声突兀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轻咳，穿透了李凯纷乱的记忆潮水，将他猛地拽回这片光的隧道。
一个身影悬浮在他前方不远处。
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孩，大概十六七岁。
她穿着样式奇特的制服，像是某种未来科技与复古风格融合的产物，银灰色的面料泛着柔和的哑光，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身形，一头柔软的黑色短发有点乱糟糟地翘着几缕，脸颊带着点婴儿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正努力睁大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措，还有一丝强装的镇定。
“你……你好！”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想显得专业，却更像是在背书。
“欢、欢迎来到轮回走廊，K-7247。我是你的轮回引导员，苏小糖！”她飞快地报出一串文字，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差点把自己呛到。
李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经历过太多世态炎凉的眼睛，深邃得像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轻易看穿对方所有的窘迫和伪装。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点玩味，又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这无声的审视显然让苏小糖更加紧张了，她手忙脚乱地凭空一划，一个半透明的光屏唰地在两人之间展开。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断滚动的文字和图像，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笨拙地在光屏上点戳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请、请选择你的初始剧本世界！这关系到你灵魂的初步稳定和后续任务方向……”她一边结结巴巴地介绍，一边试图放大某个选项。
指尖却不小心划过光屏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区域，屏幕猛地一暗，随即又疯狂闪烁起来，无数窗口弹出又瞬间崩溃消失，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啊！对、对不起！”苏小糖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试图去点“刷新”按钮，胳膊肘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悬浮在旁边类似控制台的半透明立方体。
“哔——！！！”
刺耳尖锐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走廊的绝对寂静，冰冷的红光取代了原本流转的柔和光束，疯狂地闪烁起来，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在眨动，整个光之隧道开始剧烈地扭曲震荡！
“警……警告！系统……系统发生未知错误！空间坐标紊乱！能量……能量逸散！”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盖过了警报，断断续续地嘶吼着。
李凯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狂暴力量猛地攫住了他，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要将他这缕残魂彻底撕碎。
“糟了！强制……强制抽离开始了！”苏小糖圆睁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小脸煞白如纸，她看到了李凯身体边缘那令人心悸的粒子逸散般的虚化现象。
“不……不行！”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忘记了所有引导员守则和安全规程，猛地朝李凯的方向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在狂暴震荡的光流中显得那么单薄无力，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伸出双手，狠狠抓向李凯那正在逸散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李凯手臂虚影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骤然爆发，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警报声、机械音、苏小糖的惊呼……所有声音和景象都瞬间被拉长、扭曲，然后彻底归于一片绝对的寂静。
意识，再次沉沦。
然后，是嘈杂的声音硬生生将李凯的意识从虚无中拽了出来。
“吵死了……”他下意识地想皱眉，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耳边嗡嗡作响，是无数种声音的混合体：桌椅腿摩擦地面的吱嘎声、少年少女们毫无顾忌的嬉笑打闹声、粉笔在黑板上用力书写的笃笃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一种久违的、属于校园的、充满生气的喧嚣。
他费力地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惨白色的天花板，几根老旧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其中一根的灯管两端明显发黑，光线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粉笔灰、青春期少年身上特有的汗味和廉价洗发水的气味。
这里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