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上涌
>深夜写作时,总听见缓慢的刮擦声。
>不是指甲,更像是钝器在刮木头。
>当我恐惧到极点,血液上涌的瞬间,文思泉涌。
>编辑盛赞新作充满“令人战栗的真实感”。
>我渐渐发现,刮擦声越响,作品越成功。
>直到某夜,我颤抖着摸黑找到声源——
>竟是我自己握着钢笔,在书桌上一遍遍刮擦。
>黑暗中,我的手腕不受控制地抬起钢笔。
>笔尖悬在摊开的空白稿纸上,迟迟不落。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写,或者刮。”
---
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包裹着我。唯有书桌上那盏台灯,像垂死挣扎的眼,在无边墨色中固执地撑开一圈昏黄的光晕。灯光下,稿纸惨白得刺眼,上面爬满了我刚刚写下的、尚带着墨汁湿气的字迹。
就在这时,它又来了。
嘎吱——吱——
声音缓慢,黏腻,一下接着一下,带着令人牙酸的拖沓感。绝非指甲划过木头的尖利,更像是一块生了锈的铁片,或者一根被磨秃了棱角的骨头,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反复刮擦着老旧的木头。声音仿佛来自地板下方,又像贴着墙壁游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它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刮擦着我的神经末梢。
我猛地停下笔,僵在原地。钢笔尖悬停在稿纸上方,一滴浓黑的墨汁悄然坠落,在纸面洇开一团丑陋的污迹。全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间煮沸,呼啸着冲上头顶,在太阳穴里疯狂冲撞,擂鼓般咚咚作响。一股寒意却从脊椎骨缝里蛇一样钻出来,冰得我指尖都在微微发麻。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湿滑。
那刮擦声,如同跗骨之蛆,还在继续。嘎吱——吱——每一次刮擦的间隙,都长得令人窒息,仿佛那黑暗中的东西正耐心地、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我紧绷的弦彻底崩断。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战栗感猛地攫住了我。堵塞的思路骤然决堤!方才还一片空白的脑海,此刻清晰得可怕,无数尖锐的意象、扭曲的情节、人物绝望的嘶吼,如同溃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恐惧感,咆哮着冲撞我的意识堤岸。这股力量如此狂暴,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
我顾不上那还在持续的低语般的刮擦声,顾不上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手指痉挛般地死死攥住冰凉的钢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笔尖重重戳在那团墨迹旁,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凶狠,疯狂地在惨白的稿纸上划动起来。黑色的线条扭曲、纠缠,迅速覆盖了纸张的空白。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在剥离自己的血肉,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意和冰冷的绝望。血液还在头顶轰鸣,与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那永不疲倦的嘎吱——吱——的刮擦声,交织成一首诡异而癫狂的奏鸣曲。我写得越快,那刮擦声似乎就越发清晰,如同一个黑暗的节拍器,精准地丈量着我灵魂深处翻涌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个句号重重地砸在稿纸上,像一颗凝固的血珠时,那股支撑着我的狂暴力量瞬间抽离。我瘫在椅子里,浑身虚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某种不祥的、活着的黑色符咒,散发着森然寒意。而那催命的刮擦声,不知何时,竟也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存在过。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以及台灯灯丝发出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滋滋电流声。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
---
几天后,编辑老林的邮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陈默!”邮件劈头就是这两个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那股子要喷薄而出的亢奋,“绝了!真是绝了!你新发来那部分稿子,我昨晚一口气看完,后半夜愣是没睡着!头皮发麻!你老实交代,怎么搞出来的?”
我端着已经冷掉的咖啡,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杯壁,目光黏在屏幕上。
“那种恐惧感……我的老天爷,”老林的字句在屏幕上飞快地蹦跳,“太真实了!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鬼叫,是那种……怎么说呢,像冰水慢慢渗进骨头缝里,一点一点把人冻僵的感觉!‘令人战栗的真实感’,对!就是这个!读者肯定买账!保持住!不,要更狠!再往下挖!往最黑的地方挖!”
邮件里每一个夸张的惊叹号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一种混杂着虚荣和刺骨寒意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老林兴奋的褒奖,那些“头皮发麻”、“令人战栗”的赞誉,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那晚在书桌前、在那种非人折磨下产出的“成果”。
我关掉邮箱页面,房间里瞬间只剩下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窗外的城市灯火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隔绝在外,屋内只有书桌这一方小小的光域。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张宽大的旧书桌——陪伴我多年、布满岁月划痕的战友。昏黄的台灯光晕下,桌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就在靠近我右手习惯摆放稿纸的位置,灯光边缘的阴影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放下冰冷的咖啡杯,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缓缓抚上那片桌面。粗糙的木质感依旧熟悉,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是几道崭新的、深深的凹槽!它们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像某种绝望动物留下的抓痕,又像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刻下的印记。痕迹的边缘还带着细微的木刺,硌着我的指腹。它们突兀地横亘在那些经年累月、早已被磨得光滑的旧痕之上,格格不入,触目惊心。
指尖下的凹槽冰冷而坚硬,像某种无声的指控。我猛地缩回手,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老林那些溢美之词带来的虚假暖意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的赤裸感。
黑暗中的“嘎吱——吱——”,冰冷桌面上的崭新划痕……这两者之间那条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锁链,骤然绷紧,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
夜,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黑暗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沥青,严丝合缝地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窗帘拉得死死的,将最后一点可能窥探的光源也彻底隔绝。只有书桌中央,那盏孤零零的台灯还亮着,像一个垂死病人微弱的心跳,在无边墨色中艰难地维持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惨白的稿纸摊开着,像一块等待献祭的裹尸布,上面空空如也。钢笔就放在手边,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像蛰伏的兽眼。
我在等待。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挤压着我的胸腔。时间在死寂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台灯灯丝发出的微弱滋滋声,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鸣。我死死盯着稿纸上的空白,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抵御内心疯狂滋长的恐惧和一种……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期待。
来了。
如同约好的一般,那声音如期而至。
嘎吱——吱——
缓慢,拖沓,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它不再是模糊的、游移不定的背景音。这一次,它无比清晰,无比贴近,仿佛就响在我的骨头缝里!声音的方向感从未如此明确——就在我的正前方,就在这张承载着无数文字和痛苦的书桌之下!每一次刮擦,都像一把钝锈的锉刀,狠狠地锉过我的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剧痛。冷汗瞬间渗出额头,顺着鬓角滑下,冰冷黏腻。
血液再次轰然上涌,熟悉的灼热感席卷大脑。但这一次,随之而来的不是汹涌的文思,而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脑子里嗡嗡作响,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重而混乱。那催促我写作的灵感洪流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刮擦声交织的噪音。
嘎吱——吱——
声音更响了,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催促,一种冰冷的威胁。它不再是单纯的背景,它变成了一个活物,一个在我桌下蠕动的、充满恶意的存在!它在催促!它在索要!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反抗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知道那是什么!
黑暗中,我像一具生锈的木偶,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弯下腰。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台灯的光晕只勉强照亮桌面和我的上半身,桌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我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浓重的黑暗吞噬了视线,只能勉强分辨出桌腿粗粝的轮廓。
嘎吱——吱——
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这桌子底下!就在我的眼前!
我颤抖着,不顾一切地伸手探向那声音的源头——就在我习惯放脚的位置!指尖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带着一种赴死般的绝望和决绝。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地板,也不是想象中的异物。
触感温热,僵硬,带着熟悉又陌生的骨节轮廓。
是我的右手!
那只此刻本应放在桌面上、握着钢笔的右手!
它正以一种完全违背我意志的、僵直的姿势,死死地攥着我常用的那支沉甸甸的黑色钢笔!笔尖不是朝下,而是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笔直地向上戳着!粗糙坚硬的笔帽末端,正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机械地刮擦着书桌底部那粗糙的木料!
嘎吱——吱——
那催命的声音,竟然来自我自己的手!来自那支写字的笔!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骇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我的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我呕吐的抽搐!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探下去的手,身体失控地后仰,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呃啊——!”
一声短促惊骇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带着非人的恐惧。
就在我几乎要仰面摔倒的瞬间,那只攥着钢笔的右手——那只刚刚还在桌下制造恐怖声响的手——却以一种快得超乎想象的、完全不受我控制的诡异速度,“唰”地一下抬了起来!动作迅捷、精准、毫无滞涩,却又冰冷得如同提线木偶!
手臂稳稳地悬停在桌面上方,悬停在摊开的空白稿纸的正上方!五指如同铁钳,死死箍着那支黑色的钢笔。笔尖朝下,距离惨白的纸面,仅有一线之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静止的一幕:悬停的手臂,紧握的钢笔,蓄势待发的笔尖,还有下方那片空无一物的、仿佛在无声嘲笑的稿纸。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连那持续不断的刮擦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来自耳朵。
它像是直接在我的颅骨内部、在脑髓的褶皱里凝结成形。冰冷,平滑,毫无人类的情绪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得令人灵魂都在战栗:
“写。”
声音停顿了半秒,冰冷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尖刺。
“或者——”
那支悬停的钢笔,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猛地向下一坠!笔尖并未触及稿纸,却在距离纸面毫厘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停住!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岩石,积蓄着沛然莫御的力量。
“——刮。”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终审的判决。那悬停的钢笔,那绷紧的手臂,那笔尖之下惨白的纸,还有我僵在椅子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身体,共同构成了一幅凝固在昏黄光晕中的、绝望的祭图。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像一滴滚烫的蜡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