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中之人

她睁开眼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

屋内一切寂静,仿佛空气也被某种程序冻结成恒定格式。苏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直到视线逐渐聚焦——天花板正中多了一道细微划痕,像被什么尖锐物刻过,而她记得昨晚那儿分明还是完整无缺的白漆表面。

她没有动,思维在短暂空白后飞快运转。

划痕、细响、空气湿度的异常感——这些琐碎变化一旦被她留意,就会在心底迅速组合成某种模式:不对劲。哪怕理由不清楚,哪怕理智告诉她“或许只是没注意”,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心跳加速,指尖发凉,呼吸压到胸腔深处。

她翻身起床。

地板冰冷,墙角的扫地机器人静默如死物。她环顾一圈,确认家具没被挪动,橱柜没开缝,窗锁也还扣着。但她依然感到房间中有某样东西变了,哪怕它藏得很好。

她打开衣柜时注意到一件事——衣服的排列顺序变了。她习惯将白色衣物放左侧、深色放右侧,可此刻最左侧却是那件黑灰配色的长风衣。

不是她的习惯。

她盯着那件衣服足足十秒,才像被闷雷砸中似的记起一件事——那件衣服,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买过。

苏离将风衣取下检查。没有标签、没有品牌,内衬上却缝着一枚极细的二维码。她尝试用手机扫描,却被提示“信息格式不兼容”。她一愣,继续尝试,却发现手机系统突然卡顿,跳出一行提示文字:

【系统操作延迟,请保持稳定状态】

这不是正常的系统报错用语,更像是——监控接口传回的用户评估警告。

她手一抖,赶紧退出界面。房间里依旧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她盯着那件风衣,忽然不敢将它再穿回去,也不敢随便丢弃。

最终,她把它压进了床底最深的抽屉。

洗漱时,她瞥了一眼镜子。镜中自己的脸有些陌生——不是模样变了,而是一种“细节错位”的感觉。她总觉得自己是右侧眉尾略高,可镜子里那张脸的左眉尾轻轻挑起,像是某种微不可察的“反向模仿”。

她停下手,盯着镜中人。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光线在瞳孔里折射出一点青冷的亮。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镜中的人,确实是她。但又不是。

镜中人比她更冷静、更清醒,甚至……更像个旁观者。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镜子恢复正常。那种错位感也消失了。

但不安已经在心底根深蒂固。

早餐如常,她强迫自己恢复节奏,咀嚼、刷新闻、打开本地事务所的任务面板。她是一名中级语言适配员,主要负责合同校对与多语种转换流程。在系统化办公管理下,每天的任务量固定,不多也不少。但今天任务板顶端弹出一行新消息:

【适配员 S-404,您的神经适配曲线出现漂移,请于今日14:00前往“意识观测点-Beta”】

她皱眉。

编号S-404……不是她的编号。至少,昨天之前不是。

她打开历史记录,发现自己的编号从未被改动,可从今早7:18开始,系统默认她为S-404,并标记“状态可疑”。

她尝试修改,却发现权限不足。

更诡异的是,右上角的“用户画像”板块在过去24小时中被反复调取了31次,而操作发起人却标记为“无”。

她喃喃一句:“我就活在一个无人的用户协议里。”

整个上午,她像踩在一层无形的碎玻璃上,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直到中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的声音温柔却不带温度:“苏离女士,您好,这里是意识观测点-Beta,您的检测预约已确认,编号匹配已通过,请勿迟到。”

“我没有预约。”

“系统为您安排的。”

她张了张口,发现无法反驳。

通话在对方道出“感谢您的配合”之后自动挂断。她查看通话记录,却发现该条通话“记录不存在”。手机像被短暂抽离出本地逻辑,只剩下空白。

她盯着屏幕,良久之后将其合上。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她更知道,一切“异常”的源头——很可能不是从今早开始,而是更早、更深的某个时间点。

可能是那件黑色风衣。

可能是镜子里的她。

也可能是……她本来就不是“原本的她”。

苏离到达观测点-Beta时,天空正下起极细的雨。

那栋楼坐落在城市东南边缘的行政区,灰白色外墙在雨幕中像是从数据建模中临时生成的几何体。她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才按下感应板。门开的一瞬,她忽然注意到门侧金属边缘有一道极浅的刻痕,形状近似一枚椭圆,像是什么徽记被人为抹去后的残影。

“苏离女士,欢迎。”前台的女职员面无表情地起身,说话却极其流畅自然,“请出示您的生物认证。”

苏离下意识地将指尖贴上扫描板。

“编号S-404,识别完成。”女职员点点头,“请随我来。”

她带着苏离穿过一道自动门,进入核心区域。走廊很长,白光均匀,没有灯具也没有窗。苏离留意到走廊两侧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装置微微闪烁红光,像是用于监控——但不是对“人”,而像是对“意识”。

她被带进一间玻璃密闭舱,房内布置极简:一个半圆形头盔悬于仪器中央,舱壁则全是灰色金属和反光面板。

“坐好即可。”那女职员说,“检测全程自动。注意不要试图强行退出。”

苏离点头,坐下时,她才看见椅背后方的铭牌——【旧代同步椅型号C-27:已停产】。

“检测开始。”

头盔缓缓降下,一股轻微的电流划过太阳穴,她眼前骤然变黑。

在完全沉入之前,她听见最后一句系统提示:

【用户意识波动异常,启动二级调阅协议——镜像模式】

紧接着,是“滴”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进入了那个空间。

一开始,她看到一间屋子——是她的房间。

一样的窗帘、一样的书桌、一样的挂钟。

不同的是,她正站在屋外,通过镜子看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背对着门,低着头。她想喊,但声音发不出去。

那一刻,镜中人抬头了。

不是她。

她那张脸上的五官都没变,可气质、神态、乃至眼神都冷了半度。镜中人勾起唇角,对着镜外的她笑了笑——

笑得自信、讥诮、带着一种极其熟悉却又绝不属于她的神情。

像是另一个版本的自己,一个知道真相、控制一切的她。

苏离呼吸急促,试图转身逃开,却发现镜子变成了一面无边的幕布——它不再反映真实,而开始播放画面。

一个她不曾经历的片段。

她站在城市的废墟中,身穿那件黑色风衣,举着某种装置,四周是塌陷的高塔与被烧毁的数据模块。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回头看了一眼镜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欲。

“这不是我……”她低声说。

可那个“她”却猛然望向画面外,眼神对上了她。

“这就是你。”

她几乎听到那人的低语,不是通过耳朵,而是意识本身。那句话嵌进她的神经系统,就像某段被刻意隐藏的代码终于回归。

下一秒,画面崩塌。

舱室内骤然响起急促的警报声。

【同步异常中断】

【用户意识残差接触临界域】

【系统建议:推送记忆回写】

苏离猛然睁开眼。

她的眼角微微刺痛,手指抓紧了扶手,意识依旧游离未归。她看到房间外站着两个穿着灰蓝制服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语速太快她听不清。

直到其中一人推门而入。

“苏离女士,你刚刚经历了轻度反向识别错位。”那人声音干净平稳,“检测结果需要再次确认。请您于三日后,前往E-03区域做最终适配标定。”

苏离扶着墙站起,头脑一片混沌。

“你们到底在检测什么?”

那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检测你是否还属于这个世界。”

苏离怔住。

“你什么意思?”

那人没再回答,只道:“离开前请记得带走你的耳机。”

苏离下意识回头,果然看到桌角摆着一只耳机——黑色,单边式,旧款型号。

她明明没有带来耳机。

可它就在那里,仿佛本该属于她。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拿起耳机,而是盯着它良久。

那耳机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自动发出微弱的蓝光,像心跳,又像呼吸。

她转身离开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声音:

“听见你真正的记忆。”

声音并非响于耳边,而是响在意识深处。

她知道,那不是系统的提示。

而是——某个“她”留下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