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陆建国说到做到。冰冷的指令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锁紧了陆晓雨的生活。
放学铃声成了催命符。李老师似乎也接到了某种“关照”,总会在铃声响起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陆晓雨的位置,确认她是否立刻收拾书包。手机被父亲“例行检查”,所有陌生号码和可疑信息都被他锐利的目光过滤。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晚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响和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压抑的寒霜。
陆晓雨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触碰。她担心周毅。担心他是否又回到了冰冷的桥洞,担心他父亲会不会再次找到他,担心他眼下的青黑是否更重,担心那本承载着他母亲全部爱意的《小王子》的缺失,会否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本泛黄的《小王子》,被她用防水的塑料书套仔细包好,藏在书包最隐秘的夹层里,紧贴着她的背脊,像守护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每一次触碰,扉页上那行娟秀的字迹和被她泪水洇开的模糊痕迹,都像在无声地催促她。
她必须见到他。必须把书还给他。必须告诉他,他并非一无所有,他母亲的爱从未离开。
机会出现在一个沉闷的午后。天空铅云低垂,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最后一节是冗长的年级大会,礼堂里人头攒动,闷热不堪。陆晓雨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当教导主任在台上滔滔不绝地强调“高考冲刺纪律”时,她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弯着腰,艰难地从人群边缘溜向礼堂侧门。负责维持秩序的老师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她脸色确实不好,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快回。
陆晓雨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礼堂压抑的空气。她没有去医务室,而是直奔实验楼后的静思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知道周毅可能不在,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再踏入这个曾带给他片刻安宁的地方。但她别无选择。静思林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可能不会被监视的纽带。
树林里比外面更暗,光线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陆晓雨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片熟悉的空地,石凳和书架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着,空无一人。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
“你迟到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像幽灵般从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传来。
陆晓雨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
周毅背靠着树干,身影几乎融在树干的阴影里。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似乎更长了,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眼睛。他看起来比几天前更加清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下那浓重的青黑更加触目惊心。但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棵在风暴中扎根的、沉默的树。
“周毅!”陆晓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几步冲到他面前,“你…你还在!我以为…”
“以为我消失了?”周毅扯了下嘴角,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焦急的眼睛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我收到…你留的记号了。”
陆晓雨这才注意到,在那张石凳的边缘,她用白色粉笔画了一个极其微小、不易察觉的裂痕星星图案。那是她昨天冒险溜进来留下的。
“对不起…我爸他…”陆晓雨急切地想解释家里的变故和父亲的禁令。
“我知道。”周毅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天早上,我在街角…看到你爸的车提前回来了。”他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那种人,不可能容忍我出现在他的地盘。你…还好吗?他没对你…”
“我没事!”陆晓雨急忙摇头,从书包深处,近乎虔诚地捧出那本用塑料书套保护好的《小王子》,“这个!你的书!落在我家了!对不起…我昨天才发现…”
当那本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封面映入眼帘时,周毅整个人剧烈地一震!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他猛地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本书,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难以置信、痛苦、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近乎卑微的狂喜。
“它…它还在?”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种陆晓雨从未听过的脆弱。
“在!它还在!”陆晓雨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书递过去,“我看到了…你妈妈写的…写得真好…”
周毅几乎是抢一般地将书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有些卷曲的封面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陆晓雨清晰地看到一滴滚烫的液体,迅速砸落在塑料书套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那无声的泪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过了许久,周毅才抬起头,眼眶通红,但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燃了,尽管那火焰微弱而摇曳。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抚摸着书封,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他烧掉了妈妈所有的照片…还有她留下的画…”周毅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哽咽,“只有这个…我藏起来了…藏在…一个他永远想不到的地方。那天…那天走得急…”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涌的情绪,看向陆晓雨的眼神充满了复杂和一种沉重的感激,“谢谢你…把它找回来…还给我。”
“不,是我该说对不起…”陆晓雨看着他失而复得的痛苦模样,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树叶上,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茂密的树冠也无法完全阻挡这狂暴的雨势,冰冷的雨水迅速穿透枝叶,打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肩膀。
“快走!”周毅下意识地伸手想拉陆晓雨,却又在半途停住,似乎顾忌着什么。
“等等!”陆晓雨却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和雨幕中却异常明亮坚定,“周毅,你妈妈…她只是离开了,对吗?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对吗?”她想起了扉页上那句“无论身在何处”。
周毅的身体明显僵住了,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嗯。很多年前…就走了。杳无音信。”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带着刻骨的失落。
“那…我们去找她!”陆晓雨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妈妈一定也想你!一定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那本《小王子》…扉页上的字…就是证据!她爱你!我们去找她!总会有线索的!你记得她以前在哪里工作吗?或者…她有什么朋友?老家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孩,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找妈妈?这个念头在他最绝望的深夜里也曾像萤火般闪现过,但立刻就被现实的冰冷和自身的无力感扑灭了。他早已习惯把自己放逐在黑暗里,不敢奢望光明。
“太天真了…陆晓雨…”他喃喃道,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世界很大…”
“再大也要找!”陆晓雨上前一步,不顾雨水,更不顾父亲冰冷的禁令可能带来的后果,一把抓住了周毅冰冷的手腕。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力量却异常坚定。“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在哪里吗?你难道不想亲口告诉她,你长大了?告诉她,她写的书你一直珍藏着?告诉她…你很想她?!”
周毅的手腕被她滚烫的掌心握住,那温度像电流般瞬间传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低头看着女孩被雨水打湿后更显苍白却写满倔强的小脸,看着她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他心底早已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灰烬。
世界很大,前路渺茫,父亲的禁令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眼神是亮的,她说——我们去找。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心口那处最深的冻土,却在悄然松动、融化。周毅反手握住了陆晓雨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决绝。
“她…她以前是…杂志编辑。”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星语》杂志…儿童文学专栏…笔名…叫‘青禾’。”
“青禾…”陆晓雨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第一颗真正指引方向的星辰。“《星语》杂志!好!这就是线索!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雨,越下越大。静思林里水雾弥漫,枝叶在风雨中狂乱摇摆,发出巨大的呜咽声。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少女,站在冰冷的暴雨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腕,像两株在狂风中互相支撑的幼树。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脸庞,模糊了视线,却冲刷不掉彼此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寻找”的星火。
冰冷的禁令、未知的凶险、渺茫的希望…一切都被这滂沱的雨声暂时隔绝在外。此刻,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个关于寻找与救赎的约定,在暴雨的洗礼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