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0° 试探(1)

  • 烧刀
  • 苏他
  • 18269字
  • 2025-07-02 10:39:41

延州阜定医院心脏外科。

主任刚带领团队接连完成四台手术。结束时,所有人双眼充血,脊梁塌陷,只有林羌勉强能站住。

林羌,三十二岁,主任团队的第一助理医生,目前处于博士规培最后一年,训练结束就要晋升副主治医师。但她于两个月前递交了辞职申请,决定离开三甲,回到老家癸县医院。

同期认为她疯了,已经熬了那么久,马上拨云见日,此时离开根本是自断前程。

林羌的带教主任和上级医师开导了她几天,希望她重新考虑。主要是像她这样情绪稳定且具备专业性、眼力见,还无医疗差错的“骡子”走了,活儿谁干?

但她要是去意已决,他们也不多挽留。总有人挤破脑袋也要进来当“骡子”。

林羌交班结束,回到值班室。

天还没亮,房间很暗,但她没开灯。桌上是凉透的咖啡,还有从内部便利店买的关东煮,也凉透了。

她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搭在腿上的右手震颤不停。

忽然,手机响了,这只右手慢慢合拳。

林羌以前觉得医生当久了就对急诊和病区的来电安之若素了,现在发现她的感觉错了。

但这回不是工作上的电话,是闹钟。她关闭闹钟,脱了白大褂,拿上包、钥匙,出了值班室。

十月末,天气凉了,踏出心外大楼的第一步就被吹透了。林羌把包转到身前挡风,朝地铁站走去。

阜定南门外是条老路,很有年代感。路两边的树遮盖了天光云彩,大概要等到下个月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才能一览朝阳。

通勤的人让这条路显得很热闹。林羌有意躲避这一波高潮,到咖啡店买了杯美式,出来确实人少了,却也不用乘地铁了——

路边停了一辆帕拉梅拉,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车前,看着她。

这个男人是阜定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简宋,三十八岁。他三十三岁之前都在美国的医疗体制内,回国后受惠于一个科研项目,在业内稍微有了点名气。第二年进入阜定神外,第三年成了林羌的男朋友。

林羌原地罚站似的站着,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到他身边。

简宋一向惯着她,她不走过来,他便走过去,把她的包拿过来,然后牵住她,返回车里。

林羌一上车就闻到了奶黄包的香味,好像还有鲜肉烧卖的。

简宋把后座的纸袋拿给林羌,随后发动了车。

他好洁净,不允许车里流窜乱七八糟的味道,但林羌得吃早饭。他更不允许她糟践身体。

林羌不饿,没动弹,只是像个托盘,把这只飘香的纸袋托回了家。

简宋的家。

她自己租的那一间次卧只能叫宿舍。

八点多的天已经大亮了,朝东的落地窗接收了一束光柱,灰尘在光中跳舞。林羌坐在沙发吃饭,简宋靠在边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林羌的奶黄包还没吃完,简宋走过去,蹲下来,用拇指轻轻刮掉她嘴角沾到的奶酱。

这人气韵儒雅,温良到林羌只是看着他,都会被他的眼波抚慰到。

所以林羌很少看他。他越柔和,她越会想到自己有多锋利。

简宋握住林羌的手。“票订好了吗?”

“嗯。”

“院里呢?交接了?”

“嗯。”

沉默。

“那我呢?”

简宋这三个字被唇齿吞了一半,传到林羌耳朵里全是情绪,一点怨一点屈,很多不舍。

他虽然随和,但很少有示弱的时候。林羌漫不经心地回避,佯装沉浸在他这点失常的情绪之中。

“你说你早打算回去,那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他又问。

寻常的语气里滋滋烧着一把火,林羌不能一直冷漠,简宋从没对不起她。算起来,她要分隔两地还是对他不公平,就在沉默片刻后答:“因为,作为医生你很优秀,作为男人亦然。”

简宋用拇指摩挲她的指节:“但这不足以让你留下。”

“是。”林羌的语气毫不留情。

简宋的期待一秒落空,怕是为难她,没再追问。

可能因为他又妥协了,林羌潜在的人格都开始为他鸣不平了,操控她伸手抚平他失落的眼角,手指沾染到了奶酱的气味,蹭在他的脸上。

简宋沉浸在这点细微的亲密里,完全没意识到,林羌压根没打算谈异地恋。

十一月十几号,林羌绝尘而去。

一并带走的还有心。刚上高铁她就跟简宋提了分手,删了好友。

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喜欢,分手的原因就很多了,她不想说。总之明显会无疾而终的感情就拉倒。

跟过去割袍断义的仪式就是再吸一口癸县的空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县里的空气更清新一点,但事实上癸县到延州也就一百多公里。

林羌的家在城东,老楼,六十多平方米。她把钥匙弄丢了,所以打从上车就先给开锁铺打了电话,正好跟锁匠同时到。

开完锁,签字备案,林羌再次迈进这间相处过十年的陋室。

满屋子的防灰布已经看不出颜色,厚尘和微薄的采光让逼仄的空间更显得压抑。没比她租的宿舍好多少,不过用来“苟延残喘”也够了。

收拾到半夜,她不堪疲惫,躺在咯吱响的地板上。

空气里是难消的朽坏味道,石膏板上是忽明忽暗的黄光灯泡,乡下的风声像马的嘶鸣一样刺耳……即便条件这么糟心,她也昏沉睡去了。

她一觉睡到晌午,开始为打扫工作收尾,傍晚才吃上回来以后的第一顿饭——两片全麦面包。

这时,杨柳发来消息提醒她:“地址发你了,别忘了去。”

林羌已读不回。

杨柳是林羌在阜定的同事,呼吸内科的一名医生,在知道林羌要回癸县后,请求她帮忙,说服正好在癸县的心衰患者接受治疗。

起初林羌拒绝了,架不住杨柳执着,软磨硬泡。

见面地点在车行,位置有点偏,名字跟地图上显示的也对不上号,但林羌还是在约定时间前找到了。

进门前,林羌看那丈高的铁门,上面锈迹斑斑,还以为大隐隐于市,肯定内有乾坤,结果就是一个废钢厂。占地倒挺大,门口摞放着轮胎垛,正中停着七八辆卖相不错的跑车,一群街溜子正傲慢无礼地打量她,姿态、神色仿佛把她打成了不速之客。

林羌顿时反悔了,扭头往外走。

只是这群人不好惹,她来都来了,让她就这么走跟砸了他们街溜子招牌似的,几个男孩上前拦住她。

嚼着口香糖、歪着嘴的小脏辫语气轻佻:“姐姐找谁?”

“靳凡。”

“哦!”男孩的语气变得兴奋,扭头向楼上看,喊了声,“老大!找你的!漂亮姐姐!”

林羌看过去,二楼站着一人,略微俯身,胳膊搭在栏杆上,背着光,还戴着檐儿帽,五官不清,但脸很窄。穿着黑工背心,正好贴身,肩膀和胸腹的肌肉线条特别漂亮。上臂到小臂比例协调,筋长,手指也长,双手交叉,骨节泛白。脖子上有条银链一直悬在栏杆上方。

比底下这一群稳重点,但看着不像有病。

碰了面,好歹得说明来意,林羌没走,随着几个小流氓上楼,进了靳凡的……办公室?不确定……宽敞得仿佛车库,一张涂鸦桌子,一把缺轱辘的椅子,两台机车,堆成山的酒瓶……

靳凡靠在那张桌子前,看了林羌半天,什么都不问,也不让她走。

林羌自我介绍:“我是林羌,杨柳托我来找你,说你家里人希望你能接受治疗。”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林羌听到这儿扭头就走。

靳凡口吻恶劣:“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林羌临近门口,一只酒瓶子从耳侧咻一声飞过去,砸在门上。碎玻璃溅了一地。

“聋了?”

林羌静站了几秒,转了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到靳凡跟前的同时抬手。

靳凡反应也快,拧住她胳膊,迫使她转身,随即锁住她的喉咙,别住她的腿。

林羌挣扎着用手肘击男人的肋,趁机拎起酒瓶子,抡向他耳侧,趁他恍神挣开他的钳制,挥腿侧踢。

靳凡攥住她的脚踝,但没等她施展后招就松手了。

他没再说话,她也见好就收了。

林羌回到家,打斗的酸痛姗姗来迟,重重摔坐在沙发上,脱了外套,只剩背心,脑袋枕着沙发靠背,面朝屋顶,闭目养神。

她刚进入浅眠,杨柳来电,歉意深挚:“对不起啊林羌,刚才靳家叔叔跟我联系了,让我跟你道歉,我就知道是靳凡打电话回去闹了。他是不是跟你耍浑蛋了……”

林羌打断了她:“你没说实话。”

杨柳沉默了。

林羌站起来,走到厨房,从冰箱拿了根黄瓜放在案板,再抽出一把切菜刀,把黄瓜切成了两段,准备晚饭就吃它了。

杨柳似乎是酝酿好了,试探着问:“你听谁……”

“他格斗不错,反应很快。双臂有疤,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刀伤。胸口有块挫伤疤,我见过类似的钝性损伤,都是在穿着防弹衣中弹的士兵身上。不论以前,就说现在,他领着一帮社会青年玩车,危险系数极高。我不能为了帮忙,把自己搭进去吧?”

杨柳又沉默了。

林羌也不逼她解释,反正以后不会再跟那人打交道了,对他什么身份背景不感兴趣。

正要挂电话,杨柳开口:“他当过兵。”

林羌猜到了,后面的不想知道,就挂了。

林羌的右手震颤严重,黄瓜切了一半就切不下去了。她用握手术刀的方式握菜刀,更考验手指力量,但这部分力量她早已失去了。

她放下刀,转过身,靠在案边,盯着墙上挤满油污的白瓷砖缝隙。

很多人不明白林羌为什么离开阜定医院。

其实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手术刀都握不住的外科大夫还赖在外科干什么?

杨柳一直来电,林羌一直没接,随即收到她几条消息——

“他的命有机会延续,问题是他本身无生存意愿。林羌,请你帮忙不止因为你正好是医生,还因为你也在部队待过。你跟靳凡有相同的经历,你或许可以理解他,从而说服他。”

“我知道这种病人很讨厌,但情况特殊。”

“他的命很值钱。”

“靳家那边表态了,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杨柳又发来一串数字。

林羌看着那串数字发了一阵呆,不知道多久,回过去:“这基础上增加一倍,这活我接了。”

靳家很痛快,林羌的消息回过去没多久,钱已经走了微信转账。

看着不断刷新的笔数,她对靳家的效率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念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靳凡,有多值钱呢?

沉思片刻,她拿起手机,重新翻开杨柳发给她的靳凡的大病历。

病程记录停在了四年前,靳凡做完CRT(心脏再同步化治疗)后转至康复科进行了两个月的术后诊疗。

就是说当时他不抗拒治疗,只是现在抗拒了,原因应该在这四年里。

钟表指针踽踽独行,林羌胡乱敲着桌面,还是给杨柳打去电话。杨柳接得倒快,一副执锐披坚的架势:“你问吧。”

“把能说的都告诉我。”

杨柳没犹豫,把知道的能说的关于靳凡的情况,一一告知她。

涂鸦桌长一米六宽两米三,八十五厘米的高度,立在靳凡身后却有些弱小无助。多亏了黄昏的关照,他一米九的身影硬是被拉成了三米三,黑压压罩在黄灿灿的地面。何止桌子,周遭一切都显得仗马寒蝉。

小脏辫进门看到碎酒瓶,好奇道:“咋?打起来了?”

这已经是这段时间第不知道多少个来劝靳凡的人了,往常都是靳凡两句话让来人无地自容,委屈悲愤而去。今天这个还挺奇怪的,离开时不卑不亢,独一份儿。

底下一群人实在是好奇,就派小脏辫上来打探情况。

靳凡抬起头,帽檐遮蔽他一双眼睛,但没掩盖住眼底一丝凶光。

小脏辫顿时汗毛森竖,闭上嘴推门出去了。

底下的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苦着脸摇头,小声说:“别说了!不高兴了!”

苦瓜脸仿佛是一个信号,接收到这个信号的人们在一阵面面相觑后四散开来,各奔左右了。

新来的人不明所以,站在楼梯边,等小脏辫下来后问:“哥,这车行不是你跟四哥的吗?我听豹子说,靳哥又没出钱又没出力……咱们至于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吗?”

小脏辫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径自从他衬衫口袋拿了一片口香糖,嚼了两口,没有回答。

这里的人都是癸县的富家子弟,成日横行霸道,组织非法活动,三不五时半夜在街头飙车,还开盘操纵胜负,涉及金额巨大。

原本可以一直潇洒下去的,直到一年前靳凡砸了他们的场子。

这人手特别黑,闹完那一场之后,一手创立车行的四哥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剩下一些青瓜蛋子打不过他又豁不出去,只能看着他把他们的据点占为己有,再不情不愿地叫一声老大……

但这都是前尘往事了。

这一年,靳凡也带着他们玩儿,他比四哥骨头硬,还有碾压四哥的脑力,跟着他一点亏都吃不了,养得他们比以前更霸道、更疯。

男人之间谁牛谁当老大,什么哥们义气不离不弃都是废话,靳凡让他们更潇洒,别说是叫哥,叫爹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对靳凡是无不佩服的,唯有一点一直悬在他们心头,那就是靳凡的身份。

靳凡从没隐藏过他的背景,他们也从那些游说他的人开的车上判断出来,他何止家底丰厚,地位也高不可攀。

他们原先害怕他是灯下黑高玩,搞无间道,后来想到他们捆绑起来的价值都够不上他兜这么大圈子付出的精力,就放下了担忧。

不懂他为什么堕落,不过堕落得好,有靠山的靠山谁不眼馋?

只要他一直罩着他们,他们愿意一直唯他马首是瞻。

周一,林羌入职癸县县医院的心脏内科。

本来她在阜定医院也是在院总训练结束后才选择方向,因为专业类别是外科,故而没悬念地选择外科。

但现在她做不了外科手术。

她目前只是规培结业,因事还没考级别,说不上变更执业范围。如果她留在阜定,考到主治医师,那就要在心内熬两年才能再考内科执业资格。

县级医疗机构的执业医师,变更执业范围需要到所在地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办理变更注册手续。她这种直接入职就好,考医师资格考试时执业范围直接注册内科。

林羌入职第一天就是跟着科室另一名医生熟悉工作内容,基本是先处理科室的杂事,然后交班,查房,收病人,写医嘱。

老几样,不过比阜定简单很多,也轻松很多。毕竟没有连续不断的急诊病人、密集的急诊手术。

林羌当了一天少说多看的跟班,小忙后有一点腿疼,整理病历时倒可以缓解下双腿压力。

“林医生可以下班了。”

林羌扭头,是带了她一天的同科室主治医师曹荭,已婚,有两个孩子,笑起来皱纹很深,但很爱笑。

“嗯。”

曹荭说:“咱们医院不比你以前待的大医院,欢迎会这种活动只在每年的招工季举行一个大型的。不过我跟科室里的几位医生商量了,周日那天晚上聚一聚,欢迎你加入我们。”

“客气了。”

曹荭拍拍林羌的肩膀:“你家住哪儿啊,顺路送你。”

“不用了,不远的。”

“那行吧,明天就不用来今天那么早了,按值班表上班就好了。”

“好。”

曹荭走了,林羌也要下班了。

她戴着耳机往外走,丝毫没注意迎面而来跟她打招呼的医生,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打招呼的女医生也不尴尬,放下手来,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

县医院心脏内科有两个病区,内一和内二,位置在综合楼五层。护士站在楼层中间,电梯也在中间。

刚刚目睹这一幕的两个护士相视挑眉,其中之一问道:“这就是那个女博士吗?”

“嗯,好看吧?”

“博士住院医生?”

“学历是学历,资质是资质,博士也得经过上岗培训。她不积极考评,就是住院医生啊。你没学?”

“我们是俩系统,我不知道也正常。不说这个,看没看见苗翎那白眼?”

“苗老师眼大,翻白眼那不正常吗?毕竟是院主任的女儿,就得有睥睨全院的气势。”

“哈哈,笑死。”

林羌从医院出来还没两步,停住脚。

简宋着一身西装站在马路对面,肩膀到腰身再到脚踝都是这条街上的女性偷瞄他的理由。

林羌对简宋出现在此并不意外,确是他会做的事。

医院不远处的烤肉店,简宋像往常一样独揽点餐任务,在服务员拿走菜单后,看向林羌。

他像又失眠了,眼圈发灰,眨眼频率过缓。

林羌没有一丝心虚之色,还能平静地寒暄:“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科里这两天不忙?”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问我好不好。”简宋疲惫地说。

林羌说:“我看得见。”

“我好吗?”

林羌没答。

简宋将身子前倾,握住林羌的手。他握得紧,林羌震颤要犯了,用力想抽出手来。

简宋似乎就是冲着她的手来的,毫不松懈,她越挣扎他攥得越紧。

她放弃了,任由右手不停地抖。

简宋感到她手抖的频率,双眉迅速朝中间拢了下,心疼之色瞬间漫卷整张脸。他不怨她要分手,一点都不:“回延州我陪你治疗。”

林羌微笑:“不用了,简教授。我不太喜欢延州,不想再回去了。”

简教授。

她像别人那样称呼他,疏离得也像是别人。

简宋不相信林羌会无缘无故分手,到她们科室询问了她近期的情况。

他也希望对她近况最了解的是自己,但他在加入神经科学研究所,成为其中委员后,需要前往各地授课的时候越来越多。于是这半年以来,要么不在延州,要么在延州但下不了手术台。

听到林羌的同期说,自从上次院内体检后她就有些反常,他却没有可以抽调她检查结果的身份,只能卖脸一科一科问,虽然只问出她握不住手术刀的结果。

他不知道她在癸县的家,但知道她入职的医院,他在街边等了一周,终于等到她。

他不会放手,而且以后只牵她右手。

“那去上海,去广州,我们治好它。到时候你想回来就回。在哪儿当医生都一样,我也可以转到这里来。”

他徐徐述说,似乎是怕她觉得不真,并不许诺,只说他会做的事。

可是林羌无动于衷,还能淡淡地问:“你父母能接受他们穷其一生培养的独生子为一个女的这么糟践前程吗?”

“我会说服他们。”

简宋从不说大话,他毫不犹豫就是说明肯定能做到。

林羌抽回手:“何必呢。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什么时候我会因为怕耽误别人而委屈自己了?”

简宋用被刺痛的一双眼死死望着林羌。

“我不爱你,简宋。”

林羌无情地扫兴道,把简宋的一腔真意挡在心外,伤透了人就走了。

刚七点天就黑了,还有点冷,林羌裹了裹风衣,从包里拿了条丝巾系在了脖子上。

离开延州,通勤不再有压力,都能穿高跟鞋了。

拐过街口,她打车去了靳凡的车行。

小脏辫看着油桶桌上摆着的七八盒大尺寸比萨,挠头问:“到底谁买的啊?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女朋友一头红发,嚼着泡泡糖:“没准是老大?”

“老大买还藏着掖着啊?”

“嗐,管他谁,吃了再说,饿死爹了。”

“就不怕有毒啊你个大傻子!”

“花一千多块钱给我们下毒,真出点事不得把牢底坐穿?这种智商的反派我只在电视看过。”另一个混混打扮的男孩嘻嘻哈哈地说。

小脏辫一甩手:“我们才是反派!”

“扇死我了,脏哥这么大手劲吗?”

红发女孩咯咯地笑:“扯你们,别聊我。”

一帮人围着油桶闹,铁门在这时被人推开,老化的门轴发出巨响,打断了玩闹的年轻人。他们又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过去。

来人是林羌,这回更自如,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都到了?还挺快。吃啊!等什么?不够再叫。”

说话间她已经在一众不解神色中上了楼,迈进靳凡的领地。

门“啪”一声关上,有人问:“什么情况?这姐姐越挫越勇了?态度都变了,怎么做到的?”

小脏辫也没看懂,拿起一块比萨,看着黏糊的芝士:“可能是……”

“是什么?”所有人盯住他。

小脏辫不确定地说:“大嫂?”

说完一群人喝倒彩,纷纷拿比萨专注进食:“拉倒吧,明显是老大家派过来的狗腿子,真大嫂能给你买比萨献殷勤?”

“也是。”小脏辫咬口比萨,堵住自己的嘴。

靳凡那间大破房似乎是因为到了晚上,更阴森空洞了,还没开灯,就像停尸房。他坐在椅子上睡觉,帽子盖脸,脚跷在桌上,对林羌的闯入并无反应,看起来真像死了。

林羌径直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把香蕉派盒子拆开,再走到靳凡身前拉他。

她还没拉动就被甩开了。这人随后放下脚,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拿走扔到桌上,眼向上挑,特凶,说话也凶:“滚。”

“我买了香蕉派,尝尝。”林羌说。

靳凡看向窗边。

林羌在他走神间隙把他拉起,领过去,还解释:“你不开灯那就只能凑合用月光了。”她握着靳凡的胳膊哄他坐下,用塑料刀剜下一块香蕉派,端到他面前:“你来,还是我喂?”

靳凡的眼神从香蕉派移到林羌脸上,林羌也终于看清他的脸,柔和笑道:“原来长这样。戴帽子是怕桃花太多吗?”

离得太近了,鼻息已经交缠,正常来说这种靠近之后就是接吻,但他们不正常。靳凡攥住林羌手腕,把她拽到了腿上。

林羌手被攥疼了,也不受这委屈:“你弄疼我了。”只是比起怒状更像娇嗔。

靳凡更用力了,要把林羌的手掰断似的,别说没拿她当女人,几乎没拿她当个人。

林羌面带笑意,要不是睫毛湿润,眼角被逼出水光,看起来真像不疼。

直到楼下有车经过,车灯照到路牌,路牌的反光在两个人双眼打出一束花火,林羌才转腕收回手,神情也变回初见时的漠然,但语气没变:“以后拉我手能不能轻点?”

“轻点?”靳凡把那块香蕉派扔回盒里,站起来,伸手托住林羌脖子,将她拽到面前。

林羌本来就烦,正要反击,下一秒就被靳凡摁在了窗棂上,脸贴着玻璃。几乎同时,他又用他另一只手限制了她双手的活动,一点还手余地都不给她。

靳凡看着她这副狼狈样,反而轻松了一些:“你是不是以为我没看见楼底下那男的?”

林羌一声不吭。

是,她知道简宋一直尾随着自己,所以把靳凡领到窗边,想利用他让简宋以为她已移情别恋。

靳凡微微歪头:“怎么姓靳的连我喜欢吃什么这种事都告诉你了?那他知道你的细胳膊细腿不堪重负吗?”

林羌被他压得骨头都要碎了,毫无抵抗之力就不抵抗,优先保存体力。

靳凡俯身偏头,冰凉的唇贴着林羌耳轮,声音像箭,刺穿了她:“别多管闲事,不然我没轻没重,让你另一只手也患上震颤的毛病多不好,林羌。”

林羌忽然有一种血液逆流的错觉,就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

他竟也知道她右手震颤的事。

那就好说了,明着来谁怕谁?

“你死你的,我挣我的钱,冲突吗?非得剑拔弩张?大不了等你死了我给你烧点纸,你就积点德,假装不知道我拿了你爹的钱。”

靳凡当即松手。

林羌说完走了,迈步很迅速。

她不是不知死活的人,身后这个高大帅气的坏蛋看起来就没听过怜香惜玉这词儿,再不适可而止那不得死在这儿?

林羌家没靳凡那间破房那么大的落地窗,推开门撞见一片漆黑,忽地头晕,旋即扶住了门。关门,坐进沙发,她不由得想起眩晕的诊断流程,有、无神经系统体征两种情况各要做什么检查,想起她曾就眩晕这个神经类疾病向简宋请教过。

脑中的画面由CT室变成简宋,他慢声细语地教学,帮她画出重点。

她睁开眼,强行打断了那一幅温情场面。

一个陌生号码在这时发来短信,她心中有预感,点开,行文果然是简宋的风格。

“演技拙劣。我过两天要去一趟深圳,你在这两天整理一下心情,我回来时必须要做检查了。”

林羌也没指望拉靳凡演戏就能骗到简宋,只是已经打定主意散伙,就不能老拖着他,所以什么招都用一用。

烂不怕,有用就行。

但显然,没什么用。

没用也得先搁置,当务之急是靳凡。

原本她是有心救人的,自从不久前被他压在窗前起,她就知道她那点慈悲荡然无存了。

只是钱都收了,多少得干活,靳凡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靳家认为她失职。

癸县地处市和市级县中间,又沾了隔壁新区的光,有不少大厂在这几年相继入驻,于是公交辆辆满载,早八点前后堵车严重。

林羌家距离医院不远,七点半上班,七点出门都不晚。

她穿了几天高跟鞋,又换回了平底乐福鞋,但步速没变,还是缓慢。

照常戴着耳机,照常买一杯咖啡,她原以为也会照常穿过癸北路,却被三岔口的一个包围圈挡了道,人群中还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谁能帮忙叫救护车啊?”

“有没有会人工呼吸的!救命啊!”

围观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只是垫脚望两眼,便匆匆别过。

林羌走近两步,从宽大的人缝里看到一个晕倒的老妇人,旁边跪坐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白着脸,瞪着眼,吓得不轻。

“你先叫救护车吧,这都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敢乱动啊。”有人说。

“那你能帮忙叫下吗?”年轻人乞求他。

“这……我上班要晚了。”

“要不你打个车?县医院也不远。”又有人说。

林羌看过去的这一眼,正好听到这几句,于是拨开挡道的两人:“劳驾。”

顿时,现场七八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林羌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到老妇人跟前。

年轻人慢腾腾地站起来。

林羌很快抬起头,同时把包和手机塞给年轻人:“跟他们说癸北路三岔口往东十五米有人突发休克。”

年轻人后知后觉、慌里慌张地看向手机,发现已经拨通了救护专线。

他精神恍惚,磕磕巴巴地按照她说的转述。

“再麻烦你录个视频。”林羌说着话,熟练查体,再做心肺复苏。

往复循环,分泌物挂满了老妇人的脖子和林羌的衣襟、嘴边、手背。

十二月的风萧瑟刺骨,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过往行人稍作停步又离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林羌一直重复动作。

年轻人拿着手机录视频,肩膀和嘴唇抖个不停。

没几分钟,林羌已满头大汗,救护车终于赶到,医护人员迅速将老妇人抬上救护车,进行AED(自动体外除颤器)除颤。

一位随队医生看了林羌一眼,欲张嘴,林羌一脸惨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先跟他说:“腹主动脉瘤……这个病人……被阜定收诊时瘤体直径三厘米……因为……肾功能问题选择保守治疗……我怀疑她的休克……是瘤体破裂造成的……给心血管高主任打电话……跟他重复我的话……他会在急诊等你的……”

随队医生愣了一下,一个激灵:“好的!”

救护车渐行渐远,林羌得空解开衬衫扣子,像被抽走力气般趺坐到花圃边沿上。

周围的人早散了,只剩那个怂怂的年轻人。

他在路边“罚站”,手已经放下来,视频录制还没有关。

林羌叫道:“手机。”

年轻人迟缓地扭头,满脸痴傻态。

林羌看他这样也懒得再叫一遍,准备等他回神再说。

他没愣太久,回神后把手机还给林羌,道谢:“谢谢你医生。”那老妇人跟他无关,他也是路人,但就是想感谢一下。

林羌播放视频,检查了开头结尾,确定录到了急救全程才跟他说:“我也谢谢你。”

十点半,林羌从二病区回来,同科室的曹荭拍拍她的肩膀:“老太太命真大,已经恢复自主意识,现在在做术前准备,也通知家属了。”

林羌还记得在阜定时这个妇人两个子女的嘴脸,感觉不会顺利。

曹荭以为她在担忧手术:“别太担心了,这种手术我们这位主任擅长,还被请去隔壁医院做过一例。”

“嗯。”

中午吃饭,林羌破天荒去了职工食堂。

近些天大家一直忙,人手不够,她就一直在岗,导致吃饭时间不定,顿顿外卖。

县医院的食堂一共三层,两层给患者及家属用,一层医院职工用。

林羌把白大褂挂在门外的挂钩,进门后目的明确地点了两个素菜和一把煮花生,找了个旮旯,面朝墙坐了下来。

不多时,几个人落座离她不远处的位子,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有一个男声传来:“院里批了条,博士下礼拜开始坐诊了。”

“真牛。”一个女声。

“她适应能力好快啊,刚两周就得心应手了。”又一个女声。

“嗯。前几天她在副主任小课堂上对答如流,被副主任一顿猛夸,说什么思路清晰、理论扎实,提出的术法还切实有效。今天当街急救又立功。真不愧是博士。”

“不过没注册处方权就坐诊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你那是省级以上大院的规矩。咱们县级单位这边没这么讲究,等她明年考完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在中级职称待两年就能升副高了。当然只有博士才有这待遇。”

“牛。我听在三甲的师兄说他们科一个主治升副高卡了好多年。”

“正常,三甲临床、科研都要抓,考核评定什么的麻烦着呢,爬上副高得四十了。”

“一个女人要到四十岁,事业才开始有回报……她到下边来真是明智之举,有职称又年轻还有时间结婚生孩子……”

“我看她不像会结婚的。”

林羌不想听,但他们的嗓门太大了,还是被迫听完了。她没什么情绪,也没躲避,吃完饭端着餐盘从他们旁边走过,像是消声器,一下子消灭他们的声音。

他们相继面赤,头埋得很低,似乎不被看到脸,就能不被知道他们谁是谁。

“背后说人被抓包真尴尬啊……”男声很小声。

“先别说了……”

中午休息时间短,要是忙起来就没休息的时间。林羌买了杯咖啡,系上白大褂的扣子,进入大厅,还没走到电梯,外头传来一阵急救鸣笛声。

下一秒,她就接到了急诊的电话。

只能先把咖啡放在咨询台,戴上口罩,脚底生风地跑向急诊厅。

她还以为早上的急救已经把今天的意外名额用掉了,到底还是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个谚语狠狠上了一课。

国道往南的一段封闭道路发生连环车祸,责任车当场爆炸。现场火势漫天,浓烟滚滚。

事故造成四人重伤,八人轻伤,现伤员已全部被送达医院。

急诊大厅一下涌入太多人,家属又没命地哭喊,登时乱作一团。

最后一辆救护车开到急诊大厅门口,车门打开,保安卸下轮床,迅速推进大厅。

随队医生跟着担架给出血性休克的伤者做胸外按压,已经做得脸色苍白、双臂颤抖,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

林羌赶紧扯开他,一脚迈上担架,双腿跪在伤者身体两侧,继续按压。

她身心都在伤者身上,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院一区停车场就在综合大楼前方,一道声势滔天的排气音浪由远及近喧嚣而至。

从车里下来一个嚼着泡泡糖的脏辫男,环顾一周院内人。

靳凡很高,又着一身黑,还是短袖,背肌、胸肌、肱二头肌露着,就算周围乌泱泱都是人,也是十分醒目的。小脏辫迅速锁定了他,颠颠儿跑过去:“哥!”

靳凡收回盯着林羌的目光,转过身。

小脏辫朝急诊厅抬了抬下巴:“郭子现在怎么样了?”

靳凡没答,回到车上。

小脏辫随后,紧跟着上了车,这回不见了吊儿郎当:“啊?情况不太好吗?阳光呢?是阳光在帮他们办手续吧?”

封闭道路的连环车祸起因是隔壁攀和县一伙非法飙车的人上门挑衅靳凡,被靳凡无视,觉得面子兜不住,遂打了车行几个小朋友的主意。

二十岁的“二世祖”正血气方刚,满脑子干架登基横扫四方,被人两句话戳了心窝,背着靳凡接了战书。飙车输了不干,发生冲突,大白天在那边上演生死时速,最终造成这副惨况。

靳凡不惯着他们,但也得先给他们把屁股擦了再说。

小脏辫一瞅靳凡脸色沉郁,不吭声了。

靳凡在这时说:“交通队和保险公司到了吗?”

小脏辫点头:“本来也是在咱们玩儿的那条封闭道路上出的事,不会有别的车经过,不用转移现场。接到你电话我就找他们了,现在两拨人还在检查现场,采集证据。”

汇报完正事,小脏辫突然高声骂了句:“最后交通事故责任认定出来要不是那帮人搞的事,我吃屎!受伤的基本都是咱们的人!”

靳凡点了根烟,两根手指将火机打转,烟雾在眼前聚拢又消散,薄唇轻盈地吐出几字:“有什么关系。”

小脏辫闻言脚底一寒。

确实,是不是那帮人的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急诊大厅内,全科各位医生不间断地展开紧急会诊,检查,诊断,快速制定手术方案做术前准备。

其中一个伤者颅脑、心脏损伤严重,神经外科和心外科两位老主任争执半天。倒不是县医院不具备做这两场手术的条件,是商量不定先开颅还是先开胸。

伤者目前情况就是脑挫裂伤,双侧颅内出血,必须开颅,清理血肿。并且心脏游离壁破裂,必须修补裂口,解除心包填塞。

伤者已经心脏骤停过一次,留给他们讨论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做出决策,最后全科医生一致通过“开颅开胸一起做”的提议。

这在县级医院是难得面临的重大手术,但情况特殊,特事特办,院长动用权力允许展开这场手术。

也是因为伤者已经来不及转到上级医院了。

林羌也因为具备外科临床多年的经验,代替一位心外主治从旁协助。

顷刻,几身行走的刷手服进入手术室。护士熟练又快速地准备无菌手术工具,检查仪器,连接电源。

各位主刀医生刷手后由护士协助穿上手术服。

整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手术结束后伤者被转入ICU观察。

林羌到咨询台拿回咖啡时,已经九点了。她决定到综合楼与住院部中间的亭子休息一下再上去值班,到了看到美人靠上堆满饭盒,扭头就往回走。

她刚一转身,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长廊边。

哟,这不是“黑社会”吗?

她朝他走过去,只知道端着咖啡的右手疯狂地抖,没意识到自己一脚轻一脚重,血糖严重告急。

“你……”林羌刚说了一个字,脚下一别,一头扎到了他怀里,昏过去了。

被碰瓷的男人剑眉微蹙,被迫握住她的肩膀。

林羌醒来时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值班的护士正在吃饭,见她醒了,给她倒了杯水:“你晕在了走廊的长椅上,秦医生把你抱到值班室的。先吃点面包吧。”

晕在了走廊长椅?

林羌捏了捏脖子,这“黑社会”心眼真有够小的,就把她放在长椅上?

“林医生你不是在减肥吧?你已经那么瘦了,我都能公主抱起你,可别减了,哪天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

林羌喝了口水,说:“没有。”说完起身往外走。

刚出休息室,碰到外科的秦艋。

秦艋拎着外卖,细条的订单纸长得可怖,几乎垂到地上。他看见林羌,睁大眼:“你醒啦?正好,我订的餐也到了。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林羌只停了数秒,等他把话说完,继续朝前走:“我不饿,谢谢。”

她也不看他的反应,径直出了综合楼,想买杯咖啡熬过这一宿。进入夜间咖啡角又点了热牛奶和牛角包,谨防再晕。她讨厌被人抱来抱去。

十一点,街上没人了,医院的灯却无一熄灭。

她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落定在路边的一辆超级跑车上。

靳凡刚打完一个电话,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林羌坐进来。用她那张低血糖的白脸面向他,唇角微勾:“你不关车门是在等我来吗?”

沉默。

靳凡说实话:“女孩子要点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林羌问完,笑得更深,“你跟我叫什么?”

女孩子。

好笑。林羌上一次听到别人用女孩子这词称呼她,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靳凡并无窘态,似乎女人和女孩子在他眼里毫无分别,怎么称呼纯看哪一个词溜到嘴边而已,不想跟她纠缠。“自觉点滚下去。”

林羌恍若未闻,把手里的牛奶递给他:“你把我放到长椅上,我还没感谢你。”

“认错人了。”

林羌突然靠近,深吸一口他的气味:“认不错,就是这个味道,特好闻。”说完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你抱我了吧?我身上都沾到了。”

靳凡上回没逮住她,她这回送上门来,他立即下车,走到副驾驶座那侧粗鲁地拽她出来。那牛奶和牛角包甩出去,“啪”地摔在地上。奶洒了,顺着路面的坡度流进下水道;牛角包化身一个个轱辘,滚到了道牙石旁边。

他攥着她手腕,力道更足:“你怎么跟姓靳的做买卖随你的便,但给我打消其他念头,再离我远点,要不然我让你有的挣没的花。”

林羌头还晕着,他这么使劲攥她,她手疼,脸更白,身更晃了:“我疼……”

不说还好,一说靳凡更使劲儿了。

林羌就哭了。

靳凡没想到她会哭,有几秒茫然,手不知不觉放松了。

林羌肩膀抽动两下,她仰起头,眼睫毛湿润:“出车祸的不是你车行的人吗?我从中午抢救到刚才,饭都没吃一口,胃疼头也晕。我想着上回我说话太难听了,也认识到挣你们家这个钱有点不人道了,已经决定退款了,更没想掺和你的事,你有必要总看贼似的看我吗?”

靳凡没见过这场面,高大身躯仿佛被钉在了那块地砖。

“你到底怨我什么,提防我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林羌哭得不狼狈,还很克制,但语气太委屈,听得人心发紧,“以后你爱死不死,咱俩就当萍水之缘,从没认识过!”

林羌骂完,转身跑回医院,身体不停地晃,随时会摔倒似的,但她没停,似乎不怕。

靳凡一点都不想看她,但还是目送她跑进了综合大楼。许久,收回眼来,瞥见打翻的牛奶和牛角包,突然烦得要死。

林羌迈进大厅就停下来了,从兜里掏出一片纸巾,平静地擦掉眼角那点湿润,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

好久不哭,差点没挤出来眼泪。

回到值班室没多久,保安科打来电话,说有她的外卖。

她下楼后,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咨询台上的牛皮纸袋。这是医院门口咖啡角家的包装袋。她走过去,拿起来,里边装着一杯牛奶和一盒牛角包。

呵。

靳凡回到车行,一脚踹开大门,巨大的声响把喝酒打牌吃串的七八人吓得一激灵,扑腾扑腾全挺起来了,站成一堆,瞪着大眼等大哥训话。

但没等到,只看到靳凡沉着脸脱了短袖,扔进了油漆垃圾桶。劲儿太大,把铁质的垃圾桶打得陀螺般转圈。

他快到楼上那间车库的时候,传来一声:“仲川呢?”

楼下的人扯着脖子回答靳凡:“川哥接女朋友去了。”

靳凡进了门,几个小人儿挤眉弄眼了一阵,外号“蒜头”的大鼻子小伙悄声说:“老大最近情绪不小。”

外号“脱索”的人说:“兆安路撞车那事儿虽说不大,但糟心啊!脾气多好也得炸,何况咱哥本来也不沾和颜悦色那词。”

“哥说怎么弄那事没有啊?”

“没有。”

嘻嘻哈哈几句别的,蒜头又绕回来:“川哥说,老大以前性格特好,虽然也不热情不爱笑,但平和,比这暴徒样好太多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受刺激了?”

仲川是靳凡带来的,比靳凡会哄人,他们挨了靳凡骂都是去找仲川疗伤。

“你是不是听反了?”留着公主切发型的女孩质疑。

……

楼下瞎聊着,楼上靳凡进门奔桌,把椅子拉开,坐下。桌上一台旧笔记本还开着,界面是一份简历,林羌二字赫然在目。

他啪的一声合上电脑,细长的手指停在金属外壳大半天。

他不喜欢开灯,今晚又没月亮,电脑屏幕那一点光也被他熄了,黑暗中呼吸声尤其大。

电话响得不是时候,但在想象之中。

他把身子往后靠,脚跷到桌上,缓慢地闭眼,接通。

“最近好吗?”对面传来虚伪的话。

靳凡慵懒从容:“托你的福,我这个下九流都有私人医生了。”

“靳凡,你这个病不可逆但能控制,从最初检查到现在早战胜理论上的五年生存率了。只要我们调理好,让你的心功能……”

“别套近乎了戈彦。”靳凡也叫她大名。

女人停顿片刻:“儿子,你乖乖去检查治疗……”

靳凡打断了她:“前监察委员会主任没有儿子。”

戈彦是靳凡的亲生母亲,也是前监察委员会主任,多年前因走私罪被判刑,刚出来没多久。

“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靳凡搔弄耳朵:“要不是你那孩子没一个能用的,你能对我这么有耐心?”

“靳……”

“我们之间没必要这么虚伪地交流,你直说你需要我做你的棋子,为你驱使,所以为了让我治病煞费苦心。我也直说,我不愿意,别再招惹我。”

靳凡的眉目很凶,但有种倦意的随性:“我是心不好,不是脑子。”

戈彦深呼吸,平心静气:“我打电话不是跟你吵架,你认不认都是我儿子。你在统领连队的时候,受没受我当时身份的助益你心里有数。不提过去,我现在只作为一个母亲,希望我的儿子好好看病,照顾好身体。”

靳凡听而不闻:“今天是我生日,你的受苦受难日,我给你备了份礼。”

“你要干什么!”戈彦突然紧张。

靳凡挂了,把手机扔到桌上,脸扭向窗外。

戈彦涉嫌走私接受审查调查之前,他就离开部队了,但因为是血亲,就被划进了被调查的行列,他不怕查,从前不怕,现在也是。他们依然沦落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矛盾根源是她对他父亲的背叛。

仲川接到蒜头的电话就赶紧回来了,风风火火进门,差点被几个小子草木皆兵的样吓到,边往楼上走,边扭头问:“发了很大火吗?”

蒜头他们只摇头,没答。

仲川进了靳凡的门,咝地吸了口气:“什么事啊?”

靳凡之前找他是为了确认给戈彦的礼物准备得怎么样:“问你活儿干得怎么样。”

仲川猜也是这事,把手机给他:“视频发回来了,看看?”

“不看了。”

“很壮观。不过哥,我还是想说你这么拂戈彦的面子,怕是自断财路了。”

虽然现在靳凡拢着一帮二代,经济来源可以靠改装车,但真不富裕。癸县哪儿那么多有改装需求的富人。

靳凡退役后在延州南厂修车,他们现在的单子都来自那时积累的主顾。可是吃老本从来不是长久之计。

总而言之,这个车行是驴粪蛋子表面光,玩儿可以,当营生远不够。

靳凡亲妈虽然下了马,但在位那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了不少。靳凡跟她对着干就算了,还跟钱对着干,这是铁了心蹉跎等死了。

“哥,你以前都不在意戈彦相关事……”

“出去。”

仲川不说了,出门,下了楼。刚下来就被围住了。

脱索好奇道:“找你干吗?是商量兆安路那事儿怎么处理吗?”

仲川没说,但一想,就让他们看看表演有什么要紧?就把手机往后一扔:“赶紧看,看完还我。”说完走到桌前靠住,点了根烟看着他们。

几个人来了兴趣,脸都凑到一处,盯着手机屏幕。

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蒜头正要问这是什么,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似的,随即一道强光直穿屏幕,接着就看见一溜布加迪、路特斯、法拉利、迈凯伦炸了。

“我……”

一顿乱叫。

仲川被他们吵得耳朵疼,不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钱啊,就这么炸没了。

“这是特效吧?我怎么还看见大蜥蜴了?就这么点着了?”

“这哪儿啊?谁的?这是哪个电影里的片段吧?川哥是不是欺负我们不爱看电影?”

……

仲川没再多说,这些人对靳凡的了解只停留在他家条件好,跟家里关系不怎么样。要是告诉他们,这些车在加州南部一处庄园,而庄园主人是靳凡他妈,他雇了一帮萨尔瓦多人把他妈车库点了……他们也不信。

仲川离开桌子,掐灭了烟,把手机拿回来,往楼上看了一眼:“都散了吧。他这个点儿来这边,就是晚上要在这儿凑合一宿了,不想挨踹的赶紧走。”

他们虽然因为视频兴奋,但还是惜命,仲川一说就撤了。

楼下没动静了,靳凡却开始慢慢出汗。

心脏压迫得难受,双脚也像灌铅一样越来越沉,脖子到脸突发放射性疼,呼吸声逐渐粗重,伴随憋和喘,咬紧的牙缝里时有克制的气声钻出来。

从抽屉里翻出诺欣妥和倍他乐克临时抱佛脚后,他又把搭在椅背上的绷带拿到身前,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胸口,勒住心脏。

黑着灯,谁也不会看到他把自己勒得多狠,身上因利器、枪械留下的疤有多丑陋狰狞。

他以前不想死,但也不知道这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无所谓了。

从来也没牵挂,混沌半生更没怕过什么。

他双手撑在桌面,疲惫就像一股恶势力,慢慢挟持了他。但他这个人向来倒刺逆骨,缓和之后下了楼,走到工作间,蹚过一地乱放的配件,停在悬挂系统改了一半的GT-R[1]前。

从大厂买的气动避震早到了,可车行那群小浑蛋没一个专门学过,全靠仲川。但仲川最近在谈恋爱,顾不上。

那就他来干吧。

药效完全发挥作用后,正好天亮,活也干了多一半,他把长凳上的工具拂落,靠上去。

不知睡了多久,门轴“刺啦”一声,他一下醒来,撑着眼皮看向门口,一个陌生面孔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他手撑着长凳,左脚跷到右脚上,双膝分开,看着那女孩:“谁让你进来的?”

女孩看向他,靳凡赤裸着的上身白皙,有疤,蹭了灰,肌肉很好看,有点晃她的眼。她不敢看脸,低下头,声音颤抖:“我看门开着,对不起!”

靳凡站起来,把工作间的灯关了。

女孩没听到他下一句话,怕极了,赶紧又解释:“我是北关区街道处的,我们在做消防检查。我刚到这边,我不知道这个钢厂有人。对不起,我马上走……”

靳凡没想搭理她,“滚”字就要脱口而出了,门轴又响起来。

林羌。

林羌一看女孩这副惶悚不安的模样也知道她刚经历了什么,看她还拿着消防登记表,什么也没说,开门将女孩放走了。

再回身,她看到靳凡,这人半裸着身子靠在桌沿,身材真让人精神抖擞。

前提是她没看见他胸口绑的绷带。

她走过去,把装着玉米粥的一次性碗放到长桌上,然后扭头,向上看帅脸:“大早上的勾引谁?”

靳凡也看她,只是眼神向下,很不屑,很冷漠。

林羌见他的几次都在晚上,也就不知道他的眼珠这么黑。亚洲人的眼珠多为棕、褐色,说是黑眼睛,其实一直不算纯粹。

他之所以压迫感这么足,可能就是因为眼珠趋于纯黑。

她不怕,大大方方地对视,跟他说:“夜班结束买了粥,感谢你昨晚送的牛奶和面包。”

靳凡不说话,也不动,保持姿势。

林羌胆很大,手心贴服他胸肌,手指轻轻触碰他缠心的绷带,问:“身体难受了吗?”

靳凡只是看着她。

林羌找到他系的结,解开,一圈一圈轻轻拆除绷带。每一次扯开后背的绷带时,她都要环抱他,却抱不完全。他有区别于病人的体魄,她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变了味道。

拆完了,心口的地方有深深一道勒痕,陈年顽疤坑坑洼洼地长在胸腹。

林羌没多看,抬头又问:“衣服呢?”环顾四周,看到垃圾桶里的衣服,“哼”了声:“你不会是因为我说你身上好闻就把它脱了吧?”

靳凡仍然不说话,仍然傲慢,但这一回合瞥了一眼她的外套。

林羌懂,也很利落,当即把外套脱了,上身只剩一件薄又紧的针织衫,见他没有反应,笑着说:“这件也给你?”

靳凡眼神始终没有下移,说:“虚张声势。”他在讽刺林羌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林羌淡淡一笑,准备脱掉上半身最后一件,问:“你们车行的人都是什么时候来?”

“九点。”

“现在几点了?”

“九点。”

“被看见了怎么办?”

“你不就想被看见?”

“是啊。”

“那你怕什么?”

“我是怕你介意我被别人看到。”

“想多了。”

“那就好。”

这时,门轴的声音响起,靳凡一把抓起林羌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单手一抄,把她扛到肩膀,大步迈上楼。

进来的小脏辫只看到一个背影,揉揉眼:“我……眼花了吗?”

靳凡进门后放下林羌,走到桌前,猛然转身,刚才那副淡然早被凶恶替换:“有瘾?还是没脸!”

林羌挂着淡笑:“你不是不介意吗?”

“穿好了衣服滚!”靳凡不想纠缠。

林羌把外套搭在小臂,走向他:“你对我有敌意是因为我接近你的目的不单纯。”她停在他面前,拿起他的手机,对着他的脸解锁,添加自己微信,把靳家给她的钱分笔转给他,转完给他扔回桌上:“现在可以了吗?”

靳凡凝息注视着她,不露声色。

林羌道:“我不逼你治了,但我明天还会来,后天也会来,天天都来。”说完踮起脚,双手攀住他脖子,乍然吻上去。

靳凡反应不慢,当即攥住她的手,刚要扯开,她却没想深吻,只是迅速咬了他下唇一口。

他顿感唇麻,伸手一摸,都是血。

再看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她显得很得意,注视着他:“我要当大嫂。”

林羌不是询问,也不是随口一说。她是通知,通知靳凡,她要当车行这群人的大嫂。

靳凡脾气很大,平日也不见好脸,但最近骇人的一面都是被这个女的逼出来的。她连番找死,磨光了他屈指可数的耐性,他不管流血的嘴唇,攥住她手腕,举起,往后压,拧得她胳膊变了形。

林羌肩关节周围的韧带被他扯得生疼,想转身以缓解。但靳凡也是格斗老手,预知般封死她的后路。

她只能改防守为主动,但靳凡这人也不是白混的。她挺有力的拳头砸到他身上看起来跟棉花一样,毫无作用。

几番下来,她一点便宜没讨到,还发了冷汗,右手也开始抖。

靳凡还攥着她手腕,她抖他当然知道,不仅不松,甚至一个用力把她托到身前,看着她的眼,越发攥紧她手腕,附耳警告:“别作死。”

林羌不言,情绪上很平静。

靳凡的唇凉丝丝的,贴到她耳朵,一改怒声,冷漠得像是对待一个不会再有交集的人:“他们不要大嫂,我也不要你。”

林羌的手抖得越来越强烈:“你不要我可以理解,你不太行。但你别替他们做决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要大嫂。”

正常男人听到“不行”早急眼,他却没有反应,甚至松开了她。

林羌长得白,被攥过的手腕鲜红一圈,很显眼。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说中了?你不行?”

靳凡靠在桌前,恢复漠然。

林羌挑眉,走过去,几乎贴到他身上,挑起他反应的目的太明显,也太嚣张了。

靳凡撑不了太久,恼羞成怒似的抬手推开她,抄起桌上的剪刀,朝她扔去。

林羌没预判到这个动作,躲得慢了,胳膊被掀开了一块肉,血沿着小臂流到了地上。

他一点不手软,林羌稍微慢一点,眼就被他扎瞎了,眼不伤也得破了相。她没空喊冤,赶紧用针织衫勒紧小臂,这时靳凡的声音传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滚!”

林羌的血很快浸湿针织衫,她收起了得意,确定了靳凡这块骨头有多硬,多不好啃。

长时间目不转睛让她双眼发涩,眼泪很快盈满眼眶,但她没喊疼也没控诉,只是这样眼红鼻红地看着他。

靳凡原本穷凶极恶的眼倏然放松,眉头微蹙。

林羌忍不住嘴角向下,眼更湿润了:“爱行不行,随便你!”说完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跑出去了。

楼下一群小痞子正在打闹,看到林羌委屈地跑下楼,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林羌跑到门口又转身,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他生日,你们拿去买点吃的。”

她低着头,声音里的颤抖钻进他们心里,以至于人跑出去半天,他们都没回神。

红头发的小莺,看着这约莫一万块钱:“靳哥生日吗?”

他们自认识靳凡起,他就没过过生日,这个女的居然知道他生日,真是大嫂?

蒜头好奇:“那咱们过还是不过?”

小脏辫把钱放下:“我去看看哥。”说着上了楼。

推开一点门缝,小脏辫窥见靳凡靠在桌前,背着光微低着头。他看不到靳凡的表情,但他还是打了个寒战,莫名吓得慌。

他终究没敢进门,又把门关上了。

楼下人巴巴望着他。他一脸苦相摇摇头,用口型说:“谁都不要提,吓人,一看就闹得不愉快。”

他们都接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