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屠蜷缩在冰冷尸臭的稻草堆里,这上边儿还沾着些上位苦主的些许汗臭。
耷拉的眼皮抬起了些许,周遭一片黑暗变得明亮了不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周遭晃来晃去。
粘稠的湿气里散发着尿骚,旁边腐烂稻草里时不时蹿出几只大黑耗子。
铛铛铛!
耗子撞上了铁锈斑斑的栏杆,陈屠脸上干涸的血迹绷得皮肤发紧,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哗啦啦挥舞几下,赶走了那些栏杆里剩余的大黑耗子。
我是谁?
一道声音在心头响起,带着些菜市场的油腻和市侩:
“我是陈胖子!无父无母无存款,用攒下的钱在城南菜市场开了个猪肉铺子。每天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套近乎大妈,为了二两肉钱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
另一个声音,冰冷,麻木,如同这死牢的石头:
“我是陈屠。穿黑衣,抗鬼头刀,吃断头饭的侩子手。手起刀落人抬走、人头落地民怨生。是营生,是规矩。”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烧红的烙铁,脑海里滋滋作响被反复的灼烧、印拓。
油腻的瓷砖地面反着白炽灯刺目的光,半扇儿猪身挂在油光瓦亮儿的铁钩子上,血水嘀嗒嗒淌进下水沟子……讨价还价的聒噪,“哚!哚!哚!”剁骨刀劈开猪腿骨的沉闷声响……浓烈的生肉膻味混着十元一包劣质烟草的烟气……那是“陈胖子”的世界,停留在了最后一次提刀剁向那块猪大骨。
然后,像是一张白纸被印拓完成后又翻到另一面重新印拓:
邢思部忽明忽暗的油灯,在案桌后面墙上拉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影子从墙上近前来,绿袍袖口亲手递来一把鬼头刀……绿袍大人开口,此刀名唤“断魂”,专斩奸恶,亦镇邪祟。一锭银子在转身时掉进了口袋……肩头那沉甸甸的刀背上一股寒冷透过右肩胛骨,红衣监斩官点点头,刀背在肩胛骨上掂个儿几下,两只手握住刀柄用力举过头顶……“握紧它,一刀下去,万事皆休。”这是陈屠最后想起的一句话。
“咣当、啷!”
巨大牢门外铁链碰撞了几下掉在了地上,栏杆后面稻草堆上的陈屠猛地看向那个方向!
一道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油灯光晕,随着缓慢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幽深甬道的对面慢慢被照亮,最后出现在了甬道的尽头,照亮着陈屠眼前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光晕在这黑暗之中有些刺目,勾勒出一个佝偻瘦小的黑影轮廓,堵在门口,绿袍在眼前摇摇晃晃。
袖袍里伸出一只手,还有一把刀。
刀柄上陈年凝固的血垢、霉变的草药、潮湿的土腥,散发出腐朽老木的味道。
沙哑干涩的声音慢悠悠飘进陈屠的耳朵:
“这把刀……‘尘途’……选中了你……”
声音刻意停顿,仿佛在黑暗中无声的,舔舐陈屠那瞬间停滞的呼吸,还有狂跳的心脏。
“……白将军的怨魂……正等着你呢……”
黑影说完,那只枯手收回,诺大的鬼头刀就这么凭空收进了袖袍……
“咣当!”
待得陈屠回过神来,牢门早已重新关闭、落锁。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和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随着脚步声消散。
无边的、更浓稠的黑暗瞬间反扑回来,将陈屠彻底吞噬……
尘途?!选中?!怨魂?!菜市场陈胖子的常识在疯狂尖叫,荒缪!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盯着这具名为“陈屠”的皮囊。恐惧像冰水淹没了口鼻,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磕碰。
不!陷阱,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的陷阱!
昨夜那一锭银子的冰冷,绿袍刑部官员诡异的笑,魔刀“尘途”那深入骨髓的异样冰冷……
还有那句“握紧它”的诅咒!他们用这把邪刀砍了白将军,现在要把我这把“刀”也扔进死牢灭口!
巨大的恐慌几乎让陈屠窒息。他只是个平凡的猪肉贩子、菜市场屠夫,亦或是普通的黑衣侩子手。
忽然……
他瘫倒在稻草堆的身体猛地坐起,手在胸前胡乱摸索。行刑前,所有东西都被搜走了!除了……!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布帛撕裂声。
胸口紧贴里衣的暗袋,一个冰冷、发皱的卷角,在刚才剧烈的动作中刺破了薄薄的衣料,滑了出来。触手粗糙,是纸。
记忆瞬间闪回:
……
昨夜酒馆油腻的角落,捕快老张?
不,是小林!
那张脸总是带着点少年的意气风发,此刻正布满紧张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身体前倾带来一股香气。
气息带着急促:
“老陈,听着!白将军的案子,邪乎!天大的冤屈!兵库铁器,不是被偷…是不翼而飞!”
小林警觉的眼神再度望了下门口,而后转头附耳,声音压得极低:
“库房里…只留了个地洞…地洞深不见底…墙上…全是巨大的爪痕齿印!非人力可为!你…明日…千万小心!拿着!”一份卷得紧紧的粗糙纸卷被硬塞进陈屠手里,那份他冒死留下的卷宗副本!
“陈屠”听的云里雾里,今天小林身上带着的淡淡香气,竟使得他耳根红了那么一刹。
他只是呆望小林那脸色涨红,又猛一跺脚,摇头叹气出门,不知是他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
半日未能吃到些东西果腹,冰冷的手指死死攥紧那卷粗糙的纸,攥的有些发抖。
眼睛瞪大,用自己在这个世界,堪比英勇黄铜一级别的炼体巅峰的实力,调动起丹田里不多的真气,总算在黑暗中快速将卷宗了解个大概,“北望城军库”、“铁器尽失”、“马力不足来回”、“非人巨洞”,种种字眼在混乱的脑海里交织、碰撞!指向一个彻底颠覆他认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真相:
这个世界,有“脏东西”!
白将军,是被冤枉的!
而自己,成了这场巨大阴谋和恐怖之物的牺牲品与…
见证者?!
不不不…
“我只是个卖猪肉的!我只想活着!”
陈胖子的灵魂在陈屠的躯壳里绝望呐喊。
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拖拽回正午:
……
树影蝉鸣下,一队文武袖白甲枪兵羁押着一辆笼车从城南菜市场穿行而过……
沿街的民众声若鼎沸,纷纷替笼车内花白头发的老人叫冤!
白花花的日头烤得刑场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陈屠身穿浆洗发硬、带着陈旧血腥味的黑色行头,肩扛着那柄名为“断魂”实为“尘途”的魔刀。
燥热混合着劣酒的醉意在“陈屠”麻木的脑子里搅动。
“斩立决!”红袍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刺破死寂。
“冤枉啊!”
“白将军是清白的!”
百姓的怒吼如同海啸,冲击着白羽军冰冷的枪阵。
汗臭、绝望、暴烈的气息弥漫。
肩胛骨剧痛!
刑部小吏铁钩般的手指掐进来,声音狠厉:
“时辰到!陈屠!行刑!握紧了刀!”
紧接着是一声低语传进心间:
‘握紧它,一刀下去,万事皆休。’
麻木的手本能地举起沉重的“尘途”。
而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空洞?还是……一丝洞察了什么的平静?
砍下去!银子!活路!
“陈屠”的生存法则驱动着手腕下沉。
刀落!带着决绝的呜咽!
“哚!哚!哚!…”剁骨刀砍向猪大骨,势大力沉却又收住了一瞬…
刀锋反射毒阳,悬停在老将军枯槁的后颈。
喀嚓!!!
惨白闪电撕裂晴空!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百丈处爆开!天地剧颤!青石板疯狂跳动!
“陈屠”的动作被硬生生震得一滞,刀锋擦过囚衣!
巨大的恐惧攥紧心脏!
狂风!飞沙走石!白羽军东倒西歪!骤雨!冰冷的牛毛细针砸下!
接着,是透骨的寒意!雨……在空中凝结、变白、变硬!
雪!鹅毛大雪!六月的刑场,天地一片混沌惨白!
“妖雪!天怒啊!白将军冤屈!”
百姓的哭喊在风雪中凄厉如末日挽歌。
陈屠僵立着,“尘途”如山沉重。
两个灵魂在风雪中激烈撕扯:刽子手的麻木执行,屠夫的惊恐抗拒。
就在这撕裂的巅峰…
“蠢货!快砍!你想抗旨吗?!”
刑部小吏的嘶吼和肩胛的剧痛再次传来!
死亡的威胁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
“陈屠”的生存本能彻底接管。
双臂贲张,青筋暴起!
“尘途”在漫天风雪中划出沉重的死亡弧光!
噗嗤。
沉闷的钝响穿透风雪。
刀锋切过骨肉,顺畅得诡异。
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在脸上、手上……浓烈的铁锈腥气。
一颗花白头发的头颅滚落在迅速被白雪覆盖的青石板上,面朝灰蒙蒙的飘雪天空。
那双眼睛,至死未瞑。
无头尸身扑倒,鲜血如泉涌出,在雪地上洇开刺目惊心的暗红,又被不断飘落的雪花覆盖。
世界静止了。风雪狂舞。
风雪拉扯刑旗的猎猎声划过耳畔,传入嗡鸣的脑海。
“呕!”
剧烈的恶心冲破喉咙,陈胖子在陈屠的躯壳里剧烈干呕,吐出苦涩的胆汁。
杀人了!我砍了一个活人的头!
“杀人凶手!偿命!”
短暂的死寂被更疯狂的怒吼打破!
石块杂物如雨砸来!
“拿下他!”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铁链哗啦作响,锁死手腕。
“押下去!打入死牢!”
刻骨的诅咒如冰锥刺来:
“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
“白将军饶不了你!”
“下十八层地狱!”
行尸走肉般被拖过人群。
眼角余光瞥见雪地里无头的尸身,断颈处的血似乎还在微弱涌动。
旁边,那颗花白头发的头颅,面朝下埋在雪中。
……
记忆的闪回结束。
冰冷的镣铐和脸上干涸的血迹,将意识狠狠拽回死牢无边的黑暗与恶臭之中。
极致的恐惧之后,竟生出一丝麻木的虚脱。
陈屠像一滩烂泥瘫在稻草上,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沉浮,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几个时辰。
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惊醒,并非牢狱的阴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陈屠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牢房那唯一与外界相连的地方,高处那方狭小的、布满厚重铁栏的气窗。
外面依旧是沉沉的夜,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星月。
就在这时,那厚重的、仿佛凝固的乌云,毫无征兆地开始流动、散开。
乌云散尽。
深紫的夜空裸露出来。
夜空中是两轮月亮,一轮皎洁,明亮…而另一轮则是散发着妖异的血红!
陈屠的呼吸,连同着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陈胖子那点关于菜市场、猪肉涨价的可怜常识,在这轮红月冰冷的光芒下,彻底粉碎,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