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时,每年最引颈期盼的,便是跟着家中长辈去赶冬末的大集。那集市在离村子数里外一片开阔的野地上搭起,临时汇聚起无数条杂沓的脚印,俨然凭空生出一座喧腾的小城。祖父那时精神矍铄,尚能利落地赶车,祖母、大伯、婶娘们挤在车斗里,一车人裹在厚重的棉袄里,车辕吱呀,载着我们摇摇晃晃驶向人烟鼎沸处,如同驶向一个庞大而温暖的梦境。
人潮裹挟着我们向前流动,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来。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嬉笑怒骂声,在头顶上滚沸着,如同锅里沸腾的米粥——那是一种稠密而实在的人间响动。走几步,便能撞见吹糖人的摊子,老艺人指尖翻飞,将滚烫的麦芽糖拉扯成金黄的龙蛇、展翅的鸟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孩子们围拢着,眼睛比糖还亮。再往前,爆米花的铁炉“嘭”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白花花的米粒裹着甜香如云朵般喷射而出,人们笑着捂住耳朵,随即又围上去抢那热腾腾的香甜。祖父常在这时挤进人堆,变戏法似的递给我一支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山楂串——那酸与甜在舌尖爆开的滋味,像一粒永不融化的糖,黏在我记忆深处。
集市尽头,一座临时戏台才是压轴的大戏。暮色四合,戏台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人头挤满。高悬的汽灯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驱散了沉沉的夜气。锣鼓铙钹一齐震响,急雨般敲打在心上,几个浓墨重彩的身影踩着鼓点登场。花脸武生一声断喝,长枪如龙蛇翻飞;青衣的水袖婉转流泻,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寒夜里浮游,搅动着台下无数双痴迷的眼睛。祖父怕我看不见,便把我架在他宽厚的肩头。我在人群的最高处,俯视着眼前浮动的光海与人浪。戏台上金盔银甲、珠翠绫罗在灯下闪烁不定,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光焰穿透了人间寒夜。我坐在祖父肩头,像坐在一艘安稳的小船上,于汹涌的市声之海航行;祖父的脖颈温热,如同一处避风的港——那时我尚不知晓,日后这肩头竟会渐渐矮下去,最终只够承载一缕夕阳的重量。
后来举家迁入城市,市声渐渐换了一副腔调。那野地里的集市、那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戏台,连同那肩头的温热,都成了橱窗里蒙尘的旧物,遥远得如同前世。
祖父今年八旬有余了。老屋里的光阴仿佛被调慢了速度,静得只剩下日光在墙壁上缓慢爬行的窸窣。他常独自坐在院中那把磨得光滑的旧藤椅上,目光投向门外空寂的巷子,仿佛在辨认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他终日沉默,几乎成了墙角一件静置的家具。叔伯婶娘们忧心忡忡地议论着,说祖父怕是有些“糊涂”了,眼神也愈发混浊不清,连人都不大认得了。母亲也曾低低叹息:“恐怕连你也记不起了呢……”我心头一紧,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无言相对。
每次我跨进老屋的门槛,走向那个静坐的身影,心里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几乎每一次,祖父那原本空茫浑浊的目光,在触及我的瞬间,竟会像拨开了迷雾般忽然亮了起来。他松弛的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嘴角费力地向上牵扯着,一个无声的微笑在脸上缓缓浮现。更奇妙的是,那干瘪的嘴唇嚅动着,喉咙深处滚动着含混不清的咕噜声,然后竟异常清晰地吐出我的乳名:“豆官……豆官回来了?”
这短促的呼唤,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荡开层层涟漪——原来他并非沉没于遗忘的深海,我的模样,我的名字,早已像沉船里的锚,牢牢地沉在他记忆那最深的泥沙之中。只是岁月的潮水卷走了他生命里太多鲜活的声响,只留下这一小片固执的陆地,上面清晰地刻着我的名字。
我坐在祖父身边,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枣树稀疏枝条的微响。我恍然觉得,祖父那一声模糊却执拗的呼唤,多像当年集市上,那个坐在祖父肩头的孩子,于鼎沸人声中蓦然听到有人唤他乳名——那声音穿透层层喧嚣,带着一种无可替代的暖意,直抵耳畔。只是如今,当年肩扛着我的那副脊梁,已在岁月里矮了下去;当年响彻耳际的市声,也早已消散于城市的风中。
祖父的记忆仿佛成了一座被遗忘的旧城,城门深锁,街巷空寂。然而每当我出现,那城门便悄然开启一道窄缝,露出里面唯一完好如初的街角——那里还站着幼小的我,手里举着那支永远吃不完的糖葫芦,山楂红得如同落日的余烬。他唤我的声音,就是从那街角传来的微弱灯火,证明着那城并未全然荒芜。
祖父又慢慢阖上了眼睛,呼吸变得轻浅均匀。我凝望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夕阳的余晖正静静涂抹在上面,像是为一段沉默的史诗镀上温柔的金边。
在祖父寂静的深巷里,我终是听清了那一声微弱的回响。原来有些至亲的呼唤,纵使市声散尽,纵使人声喑哑,纵使记忆的城池日渐坍圮——那呼唤也会像沉在最底层的金子,纵然蒙尘,却从未被消蚀。祖父心中那点微光,并非为照亮世界,而只为认出我的脸庞;他生命深处那声呼唤,虽已喑哑,却固执地要穿越遗忘的荒原,抵达我耳畔。
这是岁月也无法劫掠的珍宝——它微小如糖渣,却足以映亮他浑浊眼底,那未曾熄灭的、仅属于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