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佛寺·血与钟

铁佛寺·血与钟雪,无边无际。天地间只余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白得刺眼,静得窒息。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热气。阿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孙青霞身后,每一步都陷进没过小腿的积雪里,再费力拔出。肺里像是塞满了冰渣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白气。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不悔”,剑身的寒气透过粗布包裹,与他自身的寒冷交织,几乎要将骨髓都冻僵。前方的孙青霞,背影在风雪中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的破旧衣衫被风灌满,猎猎作响。他似乎感觉不到这彻骨的严寒,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稳,积雪只在他靴边留下浅浅的印记,很快又被风雪抹平。他沉默着,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茫茫雪幕,死死锁定东北方向。只有他背上那柄裹着断剑“错”的布包,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未散尽的惨烈。阿木咬着牙,努力跟上。虎口的伤口在严寒和剑柄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昨夜破庙中那尊塌了半张脸的泥菩萨空洞的眼窝,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孙青霞那番如同惊雷般的话语,更是字字锤击在心坎上——“能劈开这风雪的,不是菩萨低眉!能斩杀那恶徒的,不是梵音诵唱!是刀!是剑!是握刀握剑的人!是人心里的那一点不肯认命的血性!”“规矩,是用冷的血浇出来的铁!”风雪灌进阿木的衣领,冻得他一个激灵。他抬头望向孙青霞那坚如磐石的背影,一股混杂着敬畏、恐惧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他紧了紧怀中的剑,冰冷的触感似乎成了某种力量的源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向前。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些。灰白的天光下,前方雪原的尽头,一片巨大的、模糊的阴影轮廓,终于穿透了弥漫的雪雾,出现在视野中。那是一座山。一座被冰雪覆盖、沉默矗立的孤山。山势陡峭,嶙峋的黑色山岩在白雪的映衬下,如同巨兽裸露的脊骨,透着一股蛮荒而险恶的气息。而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依着山势盘踞,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的轮廓依稀可辨,却早已残破不堪。高大的殿宇倾颓了半边,巨大的梁柱折断,斜斜刺向灰暗的天空。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死去的骸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露出些许狰狞的棱角。整片废墟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只有呼啸的山风穿过那些空洞的门窗和坍塌的墙壁,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怨魂在哭嚎。铁佛寺。到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随着看清这片废墟的轮廓,瞬间攫住了阿木的心脏。不是因为建筑的宏伟或残破,而是这片死寂中弥漫开来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冷与血腥。那感觉,就像踏进了一座巨大的、被冰雪封冻的坟墓。孙青霞的脚步停在了山脚下,一片稀疏的枯树林边缘。他没有立刻上山,而是俯下身,锐利的目光扫过积雪覆盖的地面。很快,他伸出手,拂开一片浮雪。阿木凑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积雪之下,不是冻土,而是暗红色的、半凝固的泥泞!那颜色,像极了干涸发黑的血!几片破碎的、沾满血污的粗布碎片被冻在泥里。更触目惊心的是,一个清晰的、被踩扁了的半截手掌印,深深地印在血泥之中,指骨断裂的形状都清晰可见!那手掌很小,皮肤粗糙,显然属于一个孩子或者女人!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冰雪的寒气,猛地冲入鼻腔。阿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夜强行压下的恐惧感再次汹涌袭来,脸色瞬间变得比雪还白。孙青霞的眼神骤然变得比这冰天雪地更加酷寒。他直起身,目光投向半山腰那片死寂的废墟,声音低沉得如同两块冰在摩擦:“血未冻透,人刚走。”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是‘铁鹞子’的蹄印。”阿木顺着他的目光,勉强在通往废墟的、被新雪覆盖的山路上,辨认出几处极其模糊、几乎被风雪抹平的凹陷。凹陷的形状,依稀是前窄后宽,边缘似乎带着某种细微的磨损痕迹——正是昨夜破庙墙根下那种特制的锯齿蹄铁!“跟上。”孙青霞的声音不容置疑,不再看那血泥中的断掌,身形如同鬼魅般,沿着山路上那些几乎消失的蹄印痕迹,悄无声息地向半山腰的废墟掠去。他的动作轻盈而迅捷,踩在深厚的积雪上,竟只留下极浅的痕迹。阿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也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恶心和恐惧。他握紧了怀中的“不悔”,冰冷的剑柄硌着掌心的伤口,那清晰的痛感让他精神一振。他学着孙青霞的样子,尽量放轻脚步,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风雪似乎更急了,抽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也掩盖了他们细微的行踪。越靠近废墟,那股阴冷血腥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倒塌的巨大石柱横亘在雪地上,断裂处犬牙交错。残破的佛像半埋在雪堆里,只剩下半张模糊的、带着诡异笑容的石雕面孔露在外面。寒风穿过那些巨大的破洞,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是无数厉鬼在耳边嘶鸣。孙青霞在一块半人高的断墙后停下,示意阿木伏低身体。他探出半个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殿前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生铁铸就的佛像。佛像高约三丈,盘膝而坐,低眉垂目,面容在风雪的侵蚀和岁月的剥蚀下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漠然。佛像通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披着一件巨大的白色尸衣。而在那巨大的铁佛脚下,景象却与这冰冷的死寂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几堆篝火在肆虐的风雪中顽强地燃烧着,火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堆旁,散乱地扔着一些啃得精光的兽骨、碎裂的酒坛和吃剩的、冻得发硬的食物残渣。十几个剽悍的身影围坐在火堆旁,身上裹着厚实的皮袄,腰间挎着长短不一的兵刃。他们大声喧哗着,污言秽语混着浓烈的酒气和汗馊味,在寒风中弥漫。有人粗暴地撕扯着烤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块,油脂滴落火中,腾起一股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有人抱着酒坛狂灌,酒液顺着胡须流淌,滴落在肮脏的皮袄上;还有人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引来一阵阵粗野的哄笑。在广场的边缘,靠近一处倒塌偏殿的阴影里,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这些马匹毛色驳杂,但都膘肥体壮,在风雪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其中一匹最为神骏,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在灰暗的天光下异常醒目。它的蹄铁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前窄后宽,边缘带着清晰的锯齿状磨损!“乌云踏雪”!铁鹞子屠刚的坐骑!阿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中急切地搜寻。很快,他的视线定格在铁佛正下方、最大一堆篝火旁的一个身影上。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异常魁梧雄壮,如同半截铁塔矗在那里。他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熊皮大氅,毛茸茸的领口几乎遮住了半个后脑。即使坐着,也比旁边的人高出大半个头。他手里抓着一只硕大的烤羊腿,正旁若无人地大口撕咬着,油脂顺着他粗壮的手指和浓密的络腮胡子往下淌。动作间,大氅的缝隙里隐约露出内里穿着的精铁锁子甲,甲叶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一股凶悍、蛮横、如同人形凶兽般的暴戾气息,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呼啸的风雪,也清晰地扑面而来!铁鹞子,屠刚!就在这时,一个喽啰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到屠刚身边,谄媚地笑着:“大当家的!这破庙虽然漏风,可挡雪!还有这铁疙瘩当靠山,比咱们关外的老窝还气派!嘿嘿,那些个自诩名门正派的蠢驴,还有那些没卵子的鹰爪孙,做梦也想不到咱们躲这儿逍遥快活!”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这次劫了那支商队,油水太足了!够兄弟们快活好几年!大当家英明!”屠刚头也没回,只是将啃得只剩骨头的羊腿随手一扔,骨头上还带着血丝和碎肉,精准地砸在一个蜷缩在角落、衣衫破烂的妇人身上,引来妇人一声压抑的痛呼和恐惧的呜咽。屠刚似乎很满意,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低笑。他缓缓站起身。这一站,更显其身形之魁伟,几乎比旁边的喽啰高出一整个头!熊皮大氅下,那身精悍的肌肉如同钢铁铸就,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转过身,面向篝火,火光映亮了他那张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关外莽汉的脸。浓眉如刷,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却不像传说中那般凶光四射,反而显得有些浑浊,带着长期酗酒和杀戮留下的麻木与残忍。左脸上,一道蜈蚣状的狰狞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随着他面皮的抽动而扭曲,更添几分凶戾。厚厚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胡须上沾满了油污和酒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拍了拍那喽啰的肩膀。那喽啰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却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快活?”屠刚开口了,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粗粝而沉闷,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这才哪到哪?”他抬起那双浑浊却凶残的眼睛,扫视着广场上纵情声色的手下,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露出满口黄黑的牙齿,“这铁佛寺,风水好!有这大铁疙瘩镇着,阎王爷都收不走咱们!等风雪再大点,把这窝囊废都宰了,用他们的血给咱们的铁佛开开光!然后……嘿嘿,听说南边有批‘红货’要过‘鬼见愁’,那才是真正的大买卖!”“大当家英明!”喽啰们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如同群狼啸月,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压过了风雪的呜咽。有人举起酒坛狂饮,有人抽出腰刀兴奋地挥舞,还有人狞笑着走向那些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俘虏——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和两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孩子。阿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屠刚,盯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盯着他眼中那混浊的残忍,昨夜破庙里孙青霞那番话再次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响!用血给铁佛开光?宰了俘虏?还有“红货”?这畜生!这些畜生!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但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憎恶,如同火山熔岩般猛地喷发出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摸向腰间的“不悔”,冰冷的剑柄瞬间被掌心滚烫的汗水和伤口渗出的血浸湿!他想拔剑!想冲出去!想将剑狠狠刺进那张狰狞的脸!就在这时,一只冰冷、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按住了他握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阿木浑身剧震,骇然转头,正对上孙青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孙青霞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无声地指了指广场边缘靠近他们藏身断墙的一处位置。阿木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脏再次猛地一沉!就在距离他们藏身处不到十丈的地方,两个穿着厚实皮袄的喽啰,正抱着长刀,背靠着一段相对完好的矮墙避风。他们看似也在喝酒闲聊,但两人的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极其警惕地扫视着广场外围的雪地和废墟的阴影!尤其是通往山下他们来路的方向!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一个牛角号,显然一有异动,立刻就能示警!阿木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若非孙青霞按住他,他若贸然拔剑冲出去,恐怕立刻就会被这两个暗哨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感激又后怕地看向孙青霞,对方的目光却已再次投向广场中央的屠刚,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风雪,将目标钉死。孙青霞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怀中,摸出几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铜钱。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在屠刚庞大的身躯上飞速逡巡——咽喉、心口、太阳穴……这些要害都被厚重的熊皮大氅和精铁锁子甲严严实实地护住。屠刚的横练功夫更是名震关外,寻常刀剑难伤。必须一击致命!机会,只有一次!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屠刚侧后方,那尊巨大的生铁佛像上。佛像低垂的眼睑,漠然地俯视着下方地狱般的喧嚣。佛像的脖颈处,悬挂着一口巨大的、布满铜绿和冰凌的生铁古钟。钟体庞大,怕不下千斤,钟口下方对着的,正是屠刚所在的位置!钟锤是一根粗大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杵,悬在钟旁,被寒风吹得微微晃动。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孙青霞脑中瞬间成形!他的右手,缓缓移向了背后那柄裹着粗布的断剑“错”。冰冷的断刃隔着粗布传来沉甸甸的杀意。就在屠刚抓起一个新酒坛,仰头灌酒的刹那!孙青霞动了!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他如同一道融入风雪的灰色闪电,从断墙后暴射而出!目标并非屠刚,而是侧前方那两个背靠矮墙的暗哨!他左手猛地一扬!“嗤!嗤!”两道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声撕裂风雪!两枚锋利的铜钱如同死神的请柬,旋转着、带着凄厉的啸音,精准无比地射向两个暗哨的咽喉!那两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警惕变成惊骇!“噗!噗!”铜钱深深嵌入咽喉!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雪地!两人捂着脖子,嗬嗬作响,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与此同时!孙青霞的右手,已经握住了背后“错”剑的剑柄!粗布瞬间被震碎!半截暗淡无光的断刃悍然出鞘!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在高速前冲中猛地拧腰旋身,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杀意,都灌注到这断刃之上!手臂如同拉满的强弓,骤然释放!“去——!”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那半截断剑,化作一道惨白的、决绝的流光,撕裂漫天风雪,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并非射向屠刚,而是射向那尊巨大铁佛脖颈处悬挂的巨大生铁古钟!目标——连接古钟与佛颈的、那根早已锈蚀不堪的粗大铁链!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从孙青霞暴起发难,到铜钱毙杀暗哨,再到断剑离手射向铁链,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完成!广场上的喧嚣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屠刚灌酒的动作猛地顿住!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他猛地回头!喽啰们脸上的狂笑僵住,愕然地看着那两道飙血的暗哨尸体!“敌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嘶吼!然而,晚了!那道惨白的断剑流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裁决,在屠刚回头的瞬间,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斩击在那根锈蚀的巨大铁链之上!“锵——!!!”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整个苍穹的恐怖巨响轰然炸开!不是金铁断裂的脆响,而是如同两座铁山以万钧之力悍然相撞的毁灭轰鸣!断剑“错”蕴含的恐怖力量,加上铁链本身承受的巨大钟体重压,瞬间爆发!粗大的锈蚀铁链,应声而断!失去了唯一支撑的千斤生铁巨钟,如同被唤醒的太古凶兽,带着无与伦比的毁灭力量,在所有人惊恐欲绝的目光中,朝着下方——正对着钟口的、刚刚转过身来的屠刚——轰然坠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屠刚那张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上,所有的暴怒和凶戾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他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那遮天蔽日般砸落下来的巨大阴影!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窒息!他想躲!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试图向旁边翻滚!可是,太迟了!巨钟下落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人类的反应极限!那庞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不——!!!”一声绝望到扭曲的咆哮从屠刚喉咙里挤出!下一刻!“轰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撞击声,如同九天雷霆在铁佛寺废墟上空炸响!整个山头都为之剧烈震颤!积雪如同瀑布般从残破的殿宇上轰然滑落!巨大的生铁古钟,如同一座崩塌的铁山,狠狠地、结结实实地,将屠刚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连同他脚下的青石板,彻底砸进了坚硬的地面!烟尘混合着雪沫冲天而起!钟声的余韵在群山间疯狂回荡,嗡嗡作响,经久不息,如同为一代凶魔敲响的丧钟!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喽啰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广场中央。那里,只剩下半截巨大的、沾满泥土和暗红色血迹的钟体露在外面,钟口深深嵌入地面,边缘处,几缕破碎的黑色熊皮和几块被挤压得不成形状的精铁锁子甲碎片,混合着粘稠的、正缓缓流淌出来的红白之物,无声地诉说着下方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凶徒的最终结局。风雪依旧呼啸,卷过死寂的广场,卷过那口埋葬了“铁鹞子”屠刚的巨钟,也卷过孙青霞和阿木藏身的断墙。孙青霞保持着断剑出手后的姿势,微微喘息着,脸色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苍白。他死死盯着那口巨钟,眼神锐利如初。阿木瘫坐在断墙后的雪地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看着那口吞噬了屠刚的巨钟,看着钟口边缘渗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白之物,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恐惧、震撼、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这就是孙青霞的剑?这就是定规矩的血?如此惨烈,如此酷厉!就在这死寂与震撼的余波中,在那口埋葬了巨魔的巨钟旁,一个喽啰似乎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充满了崩溃的疯狂,猛地抽出腰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管不顾地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蜷缩在角落、吓得失禁的孩子扑去!“我杀了你——!”刀光带着绝望的戾气,劈向那孩子瘦小的头颅!阿木的瞳孔骤然收缩!呕吐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愤怒和冲动所取代!他看到了那孩子惊恐到失焦的眼睛!看到了那喽啰扭曲疯狂的脸!昨夜破庙中孙青霞的声音再次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脑海——“剑在你手里,你的命,就在剑尖上悬着!你想定规矩,就得用你的剑,把那些踩碎规矩的脚,一只只剁下来!就得用你的命,去赌一个‘不悔’!”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所有的恐惧、犹豫、恶心,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本能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彻底驱散!“啊——!”阿木发出一声嘶哑的、仿佛要撕裂喉咙的咆哮!他猛地从雪地上弹起!双手死死攥住腰间的“不悔”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拔!“锵——!”清越的剑鸣,如同雏凤初啼,带着一种决绝的锋芒,第一次真正响彻在这片血腥的废墟之上!冰冷的剑身映着雪光,也映出阿木那张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脸!他不再看孙青霞,不再看那口巨钟,充血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扑向孩子的疯狂喽啰!他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抹劈落的刀光,朝着那个弱小的身影,朝着那片践踏规矩的黑暗,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不悔”的剑锋,在风雪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惨烈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