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玉碎

王府的退婚书递到萧家时,萧瑾知正在后院逗弄新养的白毛鹦鹉。

“小姐!小姐!”丫鬟春桃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王府……王府来人了!”

萧瑾知指尖一顿,鹦鹉趁机啄了她一口,她“嘶”地抽回手,却仍笑着:“慌什么?侯府来人,无非是送些节礼罢了。”

春桃急得直跺脚:“不是节礼!是……是退婚书!”

正厅里,气氛凝滞得几乎让人窒息。

萧老夫人端坐在主位,手中佛珠捻得极快,指节泛白。萧瑾晔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如铁,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侯府来的嬷嬷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封烫金的退婚书,声音恭敬却冰冷:“萧小姐与我家世子八字不合,恐有冲撞,世子特命老奴前来退还定亲信物,并送上补偿……”

“放屁!”萧瑾晔猛地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当初定亲时怎么不说八字不合?如今我妹妹年已十八,你们倒来退婚?欺人太甚!”

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直指那嬷嬷:“今日不给我个交代,谁都别想走出萧家大门!”

“晔儿!”老夫人厉声喝止,却已拦不住他。

萧瑾知站在屏风后,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她本该冲出去,像从前那样,笑嘻嘻地拉住哥哥的袖子,说:“哥哥别闹啦,人家退婚就退婚呗,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可这一次,她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些年,王府小王爷写给她的信。

“萧家妹妹,今日见园中桃花盛开,想起当年你我初见之时,竟觉世间再无更美之色。”

“萧家妹妹,待你过门,我定带你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北赏雪。”

“此心不移,此生不渝。”

字字句句,如今想来,竟像是笑话。

“八字…不合…”萧瑾知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得她摇摇欲坠。原来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期许的未来,那些被细心描摹了无数次的图景,竟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金玉良缘,所谓的门当户对,所谓的情深意重,终究抵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八字不合”!

“晔儿!住手!”眼见萧瑾晔的剑就要刺过去,老夫人终于起身,一把按住沈铮的手臂,声音颤抖。

萧瑾晔眼眶发红:“祖母!难道就让妹妹受这委屈?!”

老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满目威严:“王府欺人太甚,我必定为我儿讨个公道。去,把你妹妹叫过来,此事,她也需要知情。”

萧瑾知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脸上竟还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哥哥,别闹了。”她轻声道,伸手按下沈晔的剑,转头看向那嬷嬷,“退婚书我收下了,信物也请带回去。”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小王爷当年亲手系在她腕上的定情之物。

天色沉沉压下来,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灰布,沉甸甸地悬在沈府高耸的檐角之上。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无,唯有堂前那具青铜刻漏,水滴固执地敲击着承露的玉盘,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仿佛在为某种不可挽回的结局无声计数。每一次滴落,都沉沉砸在人心坎上。

她垂眸看了片刻,忽地扬手,狠狠摔在地上!

“啪!”

玉碎如心裂。

满堂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脆响中凝固了。

那枚承载过无数温柔誓言与甜蜜期盼的青玉同心佩,狠狠撞在坚硬如铁的金砖地上,毫无悬念地四分五裂!莹润的玉片像破碎的冰晶,带着决绝的弧线,飞溅开来。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裹着断裂的雪青色流苏穗子,不偏不倚,正正弹落在那个宣读了退婚书的嬷嬷那双厚实的、绣着如意纹的鞋尖上。雪青的丝线沾上了地面细微的浮尘,瞬间失去了光泽,显得污浊而颓丧。

老夫人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抱住她:“我的儿……”

萧瑾知却后退一步,仍旧笑着,只是眼底一片冰凉:“祖母,哥哥,不必难过。”

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那冰冷的碎玉烫到一般,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另一声金属坠地的闷响紧随其后,是萧瑾晔手中那把寒光凛冽的青霜剑。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声玉碎被瞬间抽空。他僵立在原地,手臂颓然垂下,任由家仆抱着,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玉,眼神空洞,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瓦片和庭院青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像天地也在恸哭,又像是某种彻底冲刷旧痕的宣告。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狂暴的雨声交织中,萧瑾知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哭泣的祖母,越过地上那摊刺目的碎玉,落在那块最大的、沾着尘土的碎片上。那雪青的流苏穗子无力地瘫在冰冷的砖地上,像一缕被抛弃的魂魄。

她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意很浅,很淡,却像浸透了千年寒潭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后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几乎被狂暴的雨声吞没。

“碎得好。”

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然而那三个字,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萧瑾晔猛地抬头看向妹妹,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与陌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而祖母的眼神中则是有着赞许。

萧瑾知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地上的碎玉。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厅堂之外,那被暴雨冲刷得一片迷蒙混沌的天地。雨水如瀑,疯狂地洗刷着庭院里的花木、石阶、青砖,仿佛要将一切痕迹都彻底抹去。

那片混沌的雨幕,倒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瞳里。

她抬眸,看向门外,轻声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此生不渝’。既然王府这座大庙容不下我,那就一别两宽。”

萧老夫人手中的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她缓缓站起身,满头银丝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晔儿,把剑收起来。“老夫人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瑾晔不甘地瞪着侯府嬷嬷,剑尖仍指着对方咽喉:“祖母!他们欺人太甚!“

“我说,收起来。“老夫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萧家的剑,不斩传话的狗。“

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反驳半句。

老夫人缓步走到嬷嬷面前,枯瘦的手指接过那封烫金退婚书。她看也不看,双手一错——

“嗤啦“一声,退婚书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老夫人将碎片掷于地上,“萧家女儿不稀罕攀附权贵,但这般羞辱,萧家记下了。“

嬷嬷额头渗出冷汗:“老夫人息怒,世子也是不得已...“

“滚。“老夫人只吐出一个字。

萧瑾晔猛地踹翻一旁的矮几,茶盏碎了一地:“听见没有?滚!“

嬷嬷仓皇后退,险些被门槛绊倒。几个随从手忙脚乱地收拾退还的定亲信物,灰溜溜地退出了萧府。

厅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声响。

萧瑾知站在原地,脸上仍挂着那抹让人心惊的笑。她弯腰拾起一块碎玉,指腹轻轻抚过断裂处。

“知儿...“老夫人颤声唤她。

自从八岁带这孩子上京定下婚约,寒来暑往,她亲眼见过这孩子对世子的用心,那一年,赵恒十岁生辰将至。十岁的萧瑾知因信中赵恒的一句,“君子如玉”。

她缠着府里最好的玉匠师傅,软磨硬泡要学雕刻。师傅被她磨得没法,只得应允,但也只肯教些基础。

她选了一块自己珍藏的青玉料子,并不算名贵,却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无数个夜晚,她避开所有人,躲在灯火摇曳的小书房里,笨拙地握着刻刀。娇嫩的手指被刻刀划破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玉屑。她咬着唇,用帕子胡乱裹住,继续一点一点地雕琢。

她刻坏了好几块玉料,才终于勉强刻出了一个圆圆的小玉佩。她又在玉佩一角,用最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知”字。最后一刀落下时,她太过激动,手一抖,刻刀在边缘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她懊恼得几乎要哭出来,却最终捧着这枚带着瑕疵的玉佩,在烛光下笑得无比满足。

十二岁那年凛冬将至,京城的寒风刺骨。

萧瑾知无意间听来送节礼的小厮抱怨,说世子畏寒,宫里赐的狐裘虽好,但总觉得不够贴身暖和。

她默默地记下了。回到萧府,她翻出库房里积压的、父亲早年猎得的上好雪貂皮。她从未做过如此繁复的针线活,却执拗地要亲手为他缝制一件御寒的裘衣内衬。

深冬的夜晚,炭火也驱不散指尖的寒意。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雪貂皮坚韧,银针时常扎破她的指尖。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皮毛,她只是蹙着眉,用嘴吮吸一下,便又继续。十个指尖,布满了细密的针眼,有些甚至红肿发炎,碰一下就钻心地疼。她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眼睛熬得通红,只为能在寒冬彻底降临前,让他穿上最贴身、最暖和的裘衣。

终于赶在入冬第一场大雪前,她将缝好的雪貂皮内衬拖人送到了王府。

“祖母不必忧心。“萧瑾知抬头,眼中竟无半点泪光,“孙女早该明白,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的誓言。“

萧瑾晔一拳砸在柱上,指节渗出血丝:“我去宰了那个负心汉!“

“哥哥。“萧瑾知按住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却坚定,“不值得。“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明日我便递折子进宫,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萧家虽不如从前显赫,却也不是任人欺辱的!“

“不必了,祖母。“萧瑾知摇头,“孙女自有打算。“

雨势渐小,暮色四合。萧府上下笼罩在一片压抑之中。

夜深人静时,萧瑾知房内的烛火依然亮着。她褪下白日里那身素色衣裙,换上一袭夜行黑衣。铜镜中,她的面容苍白如纸,唯有双眼亮得惊人。

她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把匕首——那是十二岁生辰时,哥哥送她的礼物。刀鞘上缠着的红绳已经褪色,刀刃却依旧锋利如初。

“小姐?“春桃推门进来,见状大惊,“您这是...“

萧瑾知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嘘。“

“您不能去!“春桃压低声音,急得直跺脚,“若是让老夫人知道...“

“所以你不能说。“萧瑾知系好腰间束带,将匕首别在腿侧,“我留了书信,明日再交给祖母。“

春桃红了眼眶:“小姐,那王府守卫森严,您一个人...“

“我七岁就跟着哥哥习武,十二岁能与他过三十招不败。“萧瑾知轻笑一声,“放心,我只是去讨个说法,不是去拼命。“

她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枚药丸:“这是我从师父那儿偷来的'醉仙散',足够放倒一队护卫。“

春桃知道劝不住,只得含泪帮她收拾行装:“小姐千万小心...“

“若我三日未归,“萧瑾知顿了顿,“就把这封信烧了,告诉祖母我去江南散心了。“

子时三刻,萧瑾知翻出后院围墙。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带走最后一丝犹豫。

京城距此六十里,快马两个时辰可到。她早已在城外驿站备好马匹,只待星夜兼程。

马蹄声淹没在雨后的泥泞中。萧瑾知想起当年上京的时候,世子的许诺。

“骗子。“她低语,扬鞭催马。

天色微明时,京城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