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十七分,陈默第三次看了眼手机屏幕。
办公区的中央空调正吹着 24℃的冷风,却驱不散他后颈渗出的黏腻汗珠。对面的人力资源总监推过来的玻璃杯里,柠檬片在水中缓缓舒展,折射出窗外写字楼玻璃幕墙的冷光。
“……所以综合考量,部门需要进行结构优化。”李总监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你的劳动合同到这个月月底,我们会按照 N+1的标准进行补偿。”
“结构优化”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陈默的耳膜。他盯着玻璃杯里沉浮的柠檬片,突然想起五年前入职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当时的人事经理笑着对他说:“小陈很有潜力,我们看好你在这里长期发展。”
长期发展。陈默在心里重复这四个字,舌尖泛起苦涩。
他的视线越过李总监的肩膀,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铅灰色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写字楼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衬衫领口因为久坐而发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那是上周为了赶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留下的痕迹。
“陈默?”李总监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嗯。”他猛地回神,指尖在膝盖上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解约协议上的条款打印得清清楚楚,每一条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他的目光扫过“自愿离职”那栏时,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李总监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递过来一支笔:“不用有压力,这是公司层面的决定,不影响你的职业发展。”
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陈默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五年,一千八百二十六个工作日,他在这里从实习生做到项目主管,熬过的夜能装满一整个星河,拿下的项目奖金足够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可现在,只需要这轻飘飘的几页纸,就能将所有的付出一笔勾销。
签完最后一个字,李总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懈的笑容:“后续手续会有人跟你对接,今天就可以收拾东西了。”
走出人力资源部时,走廊里的电子屏正在播放公司周年庆的宣传片。画面上,年轻的员工们举着“与公司共成长”的牌子欢呼,陈默的脸也混在人群里,笑得一脸灿烂。那是俩年前拍的,当时他刚升为主管,觉得未来像铺在面前的红地毯,平坦而光明。
办公区里依旧是熟悉的忙碌景象。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工作声、同事间低声讨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他早已习惯的背景音。陈默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指尖抚过冰凉的桌面。
桌角的马克杯印着公司十周年的 logo,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去年年会抽奖时拿到的。旁边堆着半尺高的文件夹,最上面那本标注着“星辰广场项目最终版”,封面上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6月 15日前提交”。今天就是 15号。
他拉开抽屉,里面的东西杂乱却熟悉:没吃完的薄荷糖、备用的数据线、女儿红牌的马克笔——那是大学时用惯的牌子,工作后特意网购的。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刚入职时自己写的座右铭:“越努力,越幸运”。
陈默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把东西往纸箱里装。
“默哥,收拾东西呢?”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王探过头来,脸上带着好奇,“听说你们组的项目提前收尾了?”
“嗯,有点事。”陈默含糊地应着,把便利贴揉成一团塞进裤兜。他不想看见这张年轻脸上可能出现的同情或惊讶。
同事们陆续注意到他的动作,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有人低声问发生了什么。陈默只是重复着“家里有事”,指尖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捏得纸箱边缘变了形。直到组长老张走过来,递给他一罐冰可乐:“晚上一起吃个饭?”
他摇摇头:“不了张哥,还得回去收拾。”
老张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事打电话。”
装完最后一个文件夹,陈默环视了一圈这个坐了五年的工位。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他抱起纸箱,感觉胳膊被勒得生疼,不是因为重量,而是因为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电梯下行的数字不断跳动,从 23到 1,像一场无声的倒计时。陈默盯着那不断减小的数字,突然想起第一次坐这部电梯时的情景。当时他穿着租来的西装,手里紧紧攥着入职通知书,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走出写字楼旋转门的瞬间,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脸上。
陈默下意识地把纸箱抱在怀里,可已经晚了。倾盆大雨像是被捅破的天空,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皮鞋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他站在门廊下,看着雨水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行人们纷纷撑起伞,脚步匆匆地躲进地铁站,只有他像个被遗弃的雕塑,抱着纸箱站在雨幕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名字。
陈默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衣领里积成小小的水洼。
“小默啊,下班了没?”母亲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惯常的温和,只是尾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
“还没,在外面呢。”陈默靠在冰凉的门廊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箱边缘,“有点事耽搁了。”
“是不是又加班?”母亲叹了口气,“你爸刚才还念叨你,说你总这么拼……”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其实他是想问,你上次说的那个姑娘,后来联系了吗?”
陈默的心沉了沉。他知道这才是重点。
“没呢,妈,最近项目太忙。”他含糊着,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父亲闷闷的咳嗽声——那是父亲不耐烦时的习惯,“他又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就坐在那儿唉声叹气呗。”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奈,“晚饭时翻来覆去看你朋友圈,说你照片里还是一个人,问是不是又黄了。我说你工作忙,他就瞪我,说‘忙忙忙,忙到快三十连个对象都没有,有什么用’……”
陈默捏着手机的指节泛了白。父亲永远是这样,关心藏在最硬的话里,像裹着冰壳的石头。上次视频时,父亲也是这样,对着屏幕里的他劈头就问“什么时候带个人回来”,他说“还没合适的”,父亲当即就摔了手机,骂他“不孝”,之后半个月没接他电话。
“他就是老思想,你别往心里去。”母亲赶紧打圆场,“你爸昨天遇到他初中同学,人家孙子都上幼儿园了,回来就对着你小时候的奖状发呆,烟抽了一地……”
“知道了。”陈默的声音有些发闷,雨水钻进耳朵里,嗡嗡作响,“等我这边不忙了,会留意的。”
“你也别嫌他说话冲,他是急啊。”母亲的声音软下来,“你一个人在外面,真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你爸嘴上不说,那天看天气预报说你们那儿要下雨,半夜爬起来翻你衣柜里的伞,说要给你寄过来……”
陈默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他能想象出父亲那个样子——背着手站在衣柜前,眉头皱得像打了结,嘴里还嘟囔着“这小子总丢三落四”,却绝不会把关心说出口。他们父子俩,就像两块互斥的磁铁,明明心里都惦记着,碰在一起却只有硬碰硬的硌。
“我先不跟你说了妈,雨太大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晚点给你回电话。”
“哎,好,你赶紧找地方避避雨,别淋感冒了。”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记得买把伞,别总凑合……”
挂了电话,陈默把手机揣回湿透的口袋里。雨还在下,砸在纸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父亲落在他心头上的叹息。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从不说“爱”或“担心”,只会在他摔破膝盖时,一边骂“笨死了”,一边笨拙地往伤口上涂红药水。可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只剩下沉默和争吵了?
他抱着纸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清脚下的路。路过街角的公交站台时,他停下脚步,把纸箱放在湿漉漉的长椅上。刚想喘口气,怀里的纸箱突然倾斜,“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全都滚了出来。
文件夹、马克杯、便利贴……还有那盆他养了三年的多肉植物。陶瓷花盆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原本饱满的叶片散落在泥水里,很快就被浑浊的雨水淹没。
陈默蹲在地上,看着那株被摔碎的多肉,突然没了力气。
他想起刚买下这盆多肉时的情景。那天他刚拿下第一个独立负责的项目,奖励自己去花市转了转。摊主说这种多肉叫“胧月”,好养活,寓意也好。他当时笑着说:“跟我一样,皮实。”
可现在,这盆被他精心养了三年的胧月,就这么轻易地碎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里。就像他自以为稳固的生活,一场裁员就碎得彻底。
他盯着胧月发愣,忽然听见极轻的“喵呜”声,细得像根棉线,轻轻刺了下耳膜。
声音是从后面的垃圾桶和墙缝之间传出来的。陈默拨开垂到眼前的湿发,看见一团橘色的小东西缩在那里。雨水顺着骑楼的屋檐滴在它背上,把本就瘦小的身子浇得像块皱巴巴的抹布,每一根毛发都黏在皮肤上,勾勒出细得硌手的骨头。最亮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在昏暗中睁得溜圆,瞳孔因为紧张缩成细线,既警惕又茫然,像个被丢在街角的孩子。
他想起自己刚搬进这栋楼的那天,也是这样一场雨。拖着三个大箱子爬六楼,箱子轮子在楼梯上磕出“咚咚”的响,爬到三楼时实在撑不住,蹲在楼梯间掉眼泪。当时觉得天塌下来了,可现在不也照样过了两年多?只是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像上次那样撑过去。
“小家伙,你也被雨淋了啊。”陈默放轻脚步挪过去,鞋跟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一声轻响。小猫立刻弓起背,背部的毛根根竖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嘶嘶声,却因为太虚弱,听起来像团被揉皱的锡纸,没什么威慑力。
雨越下越大,风裹着雨丝往骑楼里钻,打在脸上冰凉。陈默摸了摸口袋,只有半包早上没吃完的面包,还是便利店买的最便宜的那种,边缘已经发硬。他撕下一小块递过去,指尖离小猫还有半尺远,小家伙就往后缩了缩,鼻子却忍不住嗅了嗅,湿漉漉的胡须抖了抖。
僵持了半分钟,小猫终于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似的窜上来。然后它飞快地叼走面包,缩回角落里狼吞虎咽,小小的嘴巴动得飞快,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怕被人抢走。
看着它吃东西的样子,陈默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从帆布包里翻出那件备用的薄外套——是去年公司年会发的纪念品,深蓝色的,胸前印着硕大的 logo,平时嫌土气很少穿。现在倒派上了用场,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外套,像撑开一张小小的帐篷,慢慢罩住那团橘色的身影。
小家伙在怀里抖了抖,却没挣扎。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它细细的骨头,还有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他的掌心。陈默想起房东太太签合同时说的“不准养宠物啊,掉毛不好打扫”,可低头看见外套缝隙里露出来的小耳朵,粉粉的,还在微微颤动,终究还是把拉链往上拉了拉,只留下道透气的缝。
雨势渐小时,他抱着猫往楼上走。楼梯间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能看见墙面上层层叠叠的涂鸦。有“王小明到此一游”,字迹歪歪扭扭;有“2023年要加油”,后面跟着个笑脸,现在看来已经褪色;还有人用红笔写着“转租家具”,电话号码被划掉了一半。陈默数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挪,怀里的重量很轻,却让空荡的帆布包显得没那么晃了。
爬到五楼时,他听见三楼传来开门声,是住对门的情侣在吵架,女生的哭声混着男生的辩解,从楼梯缝里飘上来。他顿了顿,继续往上爬。这座楼里永远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搬进来,有人搬走,像个不停转动的万花筒,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故事。
掏出钥匙开门时,怀里的小猫突然动了动。陈默低头,正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楼道里亮得惊人。他笑了笑,轻轻推开门:“别怕,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出租屋里还保持着出门时的样子:书桌上摊着没画完的设计稿,铅笔还斜插在笔筒里;沙发上搭着洗好的衬衫,是上周刚熨过的,准备面试穿;窗台上的胧月被风吹得晃了晃,叶片上还沾着点灰尘。陈默把猫放在地板上,解开外套的瞬间,小家伙像道橘色闪电蹿到了衣柜底下,只露出条毛茸茸的尾巴尖,还在微微发抖。
他没去打扰,转身去厨房烧热水。水壶“咕嘟咕嘟”响着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拉开冰箱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瓶矿泉水和最后一盒纯牛奶,是昨天早上特意买的,打算今天泡麦片。他把牛奶倒进碟子里,放在微波炉里转了十秒,温温的,不烫嘴。又从抽屉里翻出袋饼干,是前几天团建剩下的,掰成小块放在旁边。
做完这一切,陈默坐在沙发上,看着衣柜底下那截偶尔晃动的尾巴,突然觉得这间冷冰冰的出租屋,好像有了点活气。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是他去年从跳蚤市场淘来的旧钟,走得有点慢,却让人觉得踏实。手机在桌上震动,是老张发来的消息:“明天有空吗?组里聚餐,给你践行。”
他回了个“好”,然后点开与房东的对话框,输入“王姐,想问下……”,后面的字输了又删——终究还是没问能不能养猫。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透过纱窗照在地板上的水痕里,像撒了把碎银子。
衣柜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陈默抬眼,看见那团橘色的小东西正踮着脚往外探,前爪搭在地板上,试探性地往前挪了挪,鼻尖嗅了嗅,然后飞快地叼起一块饼干,又缩回了角落。尾巴尖在阴影里晃了晃,像是偷到糖的孩子。
“以后就叫你墩墩吧。”他对着衣柜说,声音在空屋里荡开一点点回音,“虽然这里小了点,墙皮也掉,但暂时……也算个家。”
黑暗中,似乎有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陈默靠在沙发上,听着水壶跳闸的“咔嗒”声,还有衣柜底下细微的咀嚼声,突然觉得这异乡的雨夜,好像没那么难熬了。他想起刚毕业时在日记本上写的“要在这座城市扎根”,当时觉得扎根是要有房有车,现在却觉得,或许只是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活物,就够了。
墙上的旧钟敲了八下,声音闷闷的。陈默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个纸箱,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快递盒,本来打算卖废品的。他找了把剪刀,把纸箱剪出个门,又铺上件洗旧的 T恤,放在衣柜旁边。做完这一切,他关了客厅的灯,只留下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
躺在床上时,他听见衣柜那边传来动静。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那团橘色的小东西正小心翼翼地从纸箱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像颗落在尘埃里的星星。
陈默闭上眼睛,嘴角不知何时悄悄扬起了一点弧度。后面的面试,下个月的房租,好像都没那么可怕了。至少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