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的初春依然带着凛冽的寒意，但午后的阳光已经能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洒下细碎的金色光点。苏蔓站在幼儿园的栅栏外，看着院子里一群裹得像小粽子似的孩子在雪地里奔跑嬉戏。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其中一个黑发小男孩——他比同龄孩子瘦小一些，却格外灵活，正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木制滑梯，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肆意的笑容。
“妈咪！“小男孩突然发现了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闪烁的小星星。他迫不及待地从滑梯上溜下来，差点摔个跟头，却毫不在意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
苏蔓蹲下身，张开双臂接住这个炮弹般冲进怀里的小身体。“慢点，小光，“她轻声责备，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宠溺，“不是说好了要小心滑梯吗？“
“可是我看到妈咪太开心了！“小光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形成小小的云朵。他有着典型的东方孩子特征——乌黑柔软的头发，杏仁形状的大眼睛，但瞳色却比一般亚洲孩子浅一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琥珀色。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依赖，“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接我？“
苏蔓替他整理歪掉的毛线帽，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翘起的一缕黑发。“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柔声说，“我们的小光五岁了。“
“哇！“小光欢呼起来，在原地蹦跳了两下，“那我的生日蛋糕呢？是巧克力味的吗？有草莓吗？“
“回家你就知道了。“苏蔓笑着站起身，从包里取出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盒子，“不过，妈咪可以先给你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小光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架精致的儿童望远镜。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小手小心翼翼地抚过镜筒，“是看星星用的吗？“
“嗯，“苏蔓蹲下来与他平视，指向渐暗的天空，“等晚上天晴了，我们可以用它看北极星。你知道吗？在很久以前，水手们就是靠着星星找到回家的路的。“
“就像我们一样！“小光兴奋地说，“我们是坐大飞机来的，但是星星更厉害，它们不需要翅膀就能飞！“
苏蔓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五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当她独自躺在赫尔辛基中央医院的产房里，听着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她从未想过这个意外而来的生命会给她带来如此纯粹的救赎。沈光——她给他取名“光“，既是希望他能成为她黑暗中的光亮，也是对他生物学父亲的一种隐晦告别。
“走吧，小探险家。“她牵起儿子温暖的小手，“艾玛奶奶应该已经把蛋糕准备好了。“
回家的路上，小光像只快乐的小麻雀，不停地讲述着幼儿园的趣事。苏蔓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回应几句。五年的时光在这个北欧国家悄然流逝，当初那个仓皇逃离的金融精英，如今已经蜕变成一位从容优雅的母亲。她的短发留长了，松松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简约的米色大衣，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接孩子放学的芬兰母亲没什么不同。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五年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最初的日子艰难得近乎残酷。孕早期的剧烈反应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工作，而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更是雪上加霜。诺德资本的CEO雅各布·尼尔森是个善良的人，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支持，但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硬是咬着牙挺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甚至在产前一个月还坚持完成了两个重要项目的交割。
小光的出生像一道分水岭。当护士将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放入她怀中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心在她心底生根发芽。产后三个月，她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在诺德资本站稳了脚跟。如今，她已经是公司最年轻的合伙人，负责整个北欧区的投资业务。
“妈咪，你看！“小光突然指着路边一家咖啡馆的电视橱窗。当地财经频道正在播放一则国际新闻，画面切到香港交易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镜头前一闪而过。
苏蔓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麻木，但那个人的影像依然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划开她精心构筑的平静假象。沈砚看起来更成熟了，眉宇间的锋芒更加内敛，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沉稳的威严。他正在签署一份文件，无名指上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
“那个叔叔是谁呀？“小光好奇地问，“他看起来好严肃。“
苏蔓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一个商人，“她轻描淡写地说，“妈咪以前工作的时候见过。“
“他也会看星星吗？“
“我不知道，宝贝。“她紧了紧握住儿子的手，“走吧，蛋糕要等急了。“
转过街角，那栋熟悉的红砖公寓楼出现在眼前。五年前她初到赫尔辛基时，这里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如今，它已经成为了她和儿子真正的家。门廊上，他们的芬兰邻居艾玛奶奶正微笑着等待，手里捧着一束刚摘的雪绒花。
“生日快乐，我的小勇士！“艾玛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道，弯下腰给了小光一个结实的拥抱。这位七十多岁的退休教师是苏蔓在芬兰最早的朋友，也是小光最爱的“芬兰奶奶“。
“艾玛奶奶，妈咪送了我一个望远镜！“小光兴奋地展示着他的新礼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看星星了！“
“那真是太棒了！“艾玛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对苏蔓使了个眼色，“蛋糕和礼物都在厨房，我还煮了你喜欢的蓝莓茶。“
公寓里弥漫着肉桂和巧克力的香甜气息。餐桌上，一个精心装饰的生日蛋糕上插着五根彩色蜡烛，旁边堆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小光欢呼着跑过去，却被苏蔓轻轻拦住。
“先洗手，小寿星。“
趁小光在洗手间哗啦啦玩水的间隙，艾玛压低声音问：“今天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苏蔓摇摇头。上周的体检报告显示她孕八周，一切指标正常。这个意外而来的二胎，是她计划外的礼物，却也让她更加坚定了留在芬兰的决心。“医生说一切都很健康。“
“那就好。“艾玛拍拍她的手，“小光知道了吗？“
“还没告诉他，“苏蔓望向洗手间方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想等生日过后再——“
她的话戛然而止。小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走廊上，小手还滴着水，眼睛瞪得圆圆的。“妈咪，“他小声问，“我是要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吗？“
苏蔓和艾玛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她蹲下身，平视着儿子：“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艾玛奶奶总是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小光认真地说，“而且你最近都不喝咖啡了，还老是摸肚子。“他歪着头，表情既期待又忐忑，“是真的吗？“
“是真的，“苏蔓柔声确认，轻轻将他搂入怀中，“明年冬天，我们家就会多一个小宝宝了。你开心吗？“
小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那他的爸爸也会来看他吗？就像索菲亚的爸爸那样？“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苏蔓的心脏。五年来，小光从未问过关于父亲的事，她天真地以为这个话题会永远避开。但现在，面对儿子澄澈的眼睛，她无法再逃避。
“宝贝，“她深吸一口气，选择了一个最温和的真相，“你的爸爸...他住在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有小宝宝，也不知道...有你。“
小光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妈咪。我们有艾玛奶奶，还有雅各布爷爷，还有幼儿园的丽萨老师...我们有很多很多人！“他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苏蔓的肚子，“我会保护小宝宝的，我保证！“
苏蔓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个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孩子，明明有着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眉眼，却有着一颗如此柔软而坚强的心。
“好了，小寿星！“艾玛适时地打破这沉重的氛围，“该吹蜡烛了！再等下去，奶油都要化了！“
接下来的生日派对温馨而热闹。小光在艾玛的帮助下吹灭蜡烛，许了一个“秘密愿望“；他们一起分享了巧克力草莓蛋糕；拆礼物时，小光对每一件都表现出夸张的惊喜和感激——艾玛亲手织的毛衣，雅各布送的木质拼图，甚至苏蔓同事送的一盒彩色铅笔都能让他欢呼雀跃。
夜幕降临时，艾玛告辞回家，小光已经累得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苏蔓轻轻抱起他，将他送回卧室。在给他盖被子时，小光突然半梦半醒地搂住她的脖子。
“妈咪，“他迷迷糊糊地问，“爸爸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苏蔓的心再次揪紧。她亲吻儿子的额头，轻声回答：“不，宝贝。他只是...不知道有我们。但这不重要，因为我们有彼此，这就足够了，对吗？“
小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沉入梦乡。苏蔓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看着他与那个人惊人相似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五年前，她带着破碎的心和腹中的秘密逃离；如今，她在这个遥远的北欧国家重建了生活，有了事业，有了朋友，更有了这个照亮她生命的小太阳。沈砚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光的存在，但某种意义上，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她轻轻关上儿童房的灯，走到阳台上。夜空清澈，繁星点点。远处，波罗的海的海浪声隐约可闻，带着永恒的节奏。
这个被他们称为“逆风港“的地方，终于真正成为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