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中央商务区的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诺德资本位于顶层的会议室里,苏蔓正用流利的芬兰语向董事会汇报季度投资情况。五年时光磨砺,她早已褪去了初来时的生涩,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投资人的沉稳与锐利。
“新能源板块在上季度表现超出预期,尤其是我们在北极圈内的风电项目,“她点击遥控器,投影切换成一组数据图表,“考虑到欧盟最新的绿色能源补贴政策,我建议追加三千万欧元投资。“
会议室门被轻轻叩响,助理莉娜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歉意:“抱歉打断会议,苏女士。法兰克福的施密特先生来电,说是有紧急事务。“
苏蔓微微蹙眉。汉斯·施密特是她在德国最大的合作伙伴,素来稳重,若非真有必要,不会在会议中途打扰。“各位,请给我五分钟。“
她走到走廊上接起电话,汉斯急促的声音立刻传来:“苏,我刚收到消息,亚洲金融峰会的代表团临时增加了行程,明天要到赫尔辛基。领队是沈氏集团的沈砚。“
手机突然变得滚烫,苏蔓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五年了,这个名字依然能像刀锋般精准地刺入她的防御。
“...苏?你在听吗?“汉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知道你和沈氏有些...过往。需要我帮你推掉明天的会面吗?“
窗外,一只海鸥掠过玻璃幕墙,发出尖锐的鸣叫。苏蔓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职业性的平稳:“不必。这是工作,我能处理好。他们有具体行程吗?“
“下午三点,诺德资本总部。雅各布已经同意了会面。“汉斯犹豫了一下,“苏,如果你不想参加...“
“我会出席。“她打断道,语气比自己预想的更为坚决,“谢谢你的提醒,汉斯。“
挂断电话,苏蔓站在原地,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的跳动。五年筑起的平静假象,竟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名字撼动。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曾经挂着那枚褪色的戒指,但在小光三岁那年,她终于将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会议结束后,苏蔓直接去了幼儿园。她需要见到小光,需要那种纯粹的存在来锚定自己。透过栅栏,她看到儿子正在沙坑里专注地搭建一座城堡,黑发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神情认真得可爱。那微微蹙眉的样子,与记忆中的某人如出一辙。
“妈咪!“小光发现了她,立刻丢下小铲子跑过来,“你看我建的城堡!老师说它超级棒!“
苏蔓蹲下身,拂去他脸颊上的沙粒:“确实很棒,我的小建筑师。“她犹豫了一下,“明天下午,妈咪有个重要会议,可能需要艾玛奶奶来接你,可以吗?“
“没问题!“小光爽快地答应,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妈咪,我今天画了一幅画,是送给你的礼物!“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但是你要答应我,回家才能看。“
苏蔓笑着将画收进包里:“我保证。“
回到家,当小光在浴室里哗啦啦洗澡时,苏蔓打开了那幅画。纸上用彩色蜡笔涂满了星星和月亮,下方是三个歪歪扭扭的人形——一个穿裙子的大人(显然是她),一个小男孩(小光自己),还有一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人。三个人手拉着手,站在一座房子前面。最上方,小光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de家“。
苏蔓的手指轻轻描摹着那个西装男人的轮廓,喉咙突然发紧。小光从未见过沈砚,却本能地在画中为“父亲“留出了位置。这个认知让她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妈咪!“小光湿漉漉地从浴室冲出来,扑进她怀里,“你喜欢我的画吗?“
苏蔓迅速眨去眼角的湿意,将儿子搂紧:“非常喜欢,宝贝。这是我最珍贵的礼物。“
夜深人静,小光熟睡后,苏蔓站在衣柜前,审视着明天要穿的藏青色套装。职业、得体,却又不显刻意。她必须确保明天的会面纯粹是公事公办,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沈砚——察觉到异常。
手机震动起来,雅各布的信息弹出:「苏,关于明天的会议,我理解这可能对你来说很困难。如果你不想出席,我完全理解。」
她回复:「谢谢关心,雅各布。但五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能处理好。」
发完这条信息,她走到阳台上,望着赫尔辛基的夜空。明天,那个曾经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将踏入她精心重建的生活。五年了,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苏蔓,而是一个有事业、有家庭、有尊严的女人。无论沈砚带来怎样的风暴,她都不会再被轻易击垮。
翌日下午两点五十分,诺德资本的会客区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赫尔辛基港繁忙的景象,阳光穿透云层,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苏蔓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驶来的黑色车队。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中迈出时,她的指尖瞬间冰凉。
沈砚。
他比财经报道上的照片更具压迫感。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包裹着挺拔的身形,步伐沉稳有力,在保镖和助理的簇拥下走向大厦入口。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邃的冷峻。只是眉宇间那种张扬的意气风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抽走了。
苏蔓强迫自己转身,走向会议室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需要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会议室内,长条形会议桌两侧已坐满了人。雅各布坐在主位,向苏蔓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苏蔓选择了他左手边的位置——距离门口最远,也意味着当沈砚进来时,她会是最后一个被他看到的人。
三点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沈砚在诺德资本一位高管的引导下走进来,微微颔首向雅各布致意。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习惯性地扫过全场,评估着潜在的合作者与对手。那目光掠过苏蔓时,起初只是职业性的短暂停顿,随即猛地定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砚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像是被强光刺伤,身体极其细微地晃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椅背。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苏蔓的脸,从她盘起的发髻,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紧抿的唇线,仿佛在辨认一个从遥远梦境中走出的幽灵。
震惊?困惑?还是……一片空白?
苏蔓的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脸上维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微微颔首:“沈总。”声音平稳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沈砚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助理周放察觉到了老板的异常,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苏……女士?”沈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陌生的迟疑和不确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移开,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性。
“好久不见,沈总。”苏蔓站起身,伸出手,“我是诺德资本的合伙人苏蔓,负责今天的会议。”她的姿态无懈可击,如同面对任何一位初次见面的重要客户。
沈砚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手上,停顿了半秒,才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时,苏蔓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近乎痉挛的颤抖。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却异常冰冷。他握住她的手,力道并不重,却迟迟没有松开,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仿佛要从这张熟悉的容颜中读取某种失落的密码。
“五年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你一直在赫尔辛基?”这句话问得突兀,带着一丝与当下商务氛围格格不入的执拗。
“是的。”苏蔓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动作流畅自然,“会议马上开始,请入座,沈总。”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灼烧着她的后背。他看她的眼神,不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更像一个在茫茫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突然看到海市蜃楼的旅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迷茫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诞感。
会议在雅各布的主持下正式开始。苏蔓负责介绍诺德资本在新能源领域的投资组合和战略规划。她打开PPT,声音平稳清晰,逻辑缜密,专业术语运用自如。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投影幕布的数据和图表上,不去看长桌另一端的那个人。
然而,沈砚的存在感强大到无法忽视。他几乎没有看PPT,目光始终锁定在苏蔓身上。那不再是刚才那种震惊的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困惑和某种奇异痛苦的凝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眉头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沈总?”一位诺德的高管在回答完沈砚提出的一个技术性问题后,发现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沈砚猛地回神,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抱歉,”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低沉,“苏女士刚才提到的风机叶片新型复合材料,其低温环境下的疲劳测试数据,贵方有更详尽的报告吗?”他的问题依旧犀利,证明他并非全然走神。
苏蔓调出相关文件,投影放大:“这是第三方实验室出具的完整测试报告,沈总请看第37页的加速老化数据……”她流畅地回答着,目光落在数据上,刻意避开了沈砚的视线。
会议艰难地进行着。每当苏蔓发言,沈砚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专注得令人窒息。他不再追问私人问题,但那种无声的探究和弥漫在他周身的巨大困惑,像一层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会议室。雅各布和其他高管交换着疑惑的眼神,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气氛。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雅各布站起身:“感谢沈总团队的宝贵时间,希望我们有机会深入合作。我们在顶楼餐厅准备了简餐……”
“抱歉,雅各布先生,”沈砚打断了他,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正在整理文件的苏蔓身上,“我还有些私人事务需要处理。”他转向苏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请求,“苏女士,能借一步说话吗?”
苏蔓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看到雅各布眼中了然的担忧,也看到其他高管好奇的目光。拒绝?在商业场合显得失礼。同意?她不知道这个似乎“忘记”了过去的沈砚会说出什么。
“当然。”苏蔓放下文件,声音听不出情绪。
其他人识趣地迅速离开。厚重的实木门关上,将宽敞的会议室隔绝成一个私密而充满张力的空间。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砚没有立刻开口。他走到窗边,背对着苏蔓,望着外面港口繁忙的景象。宽阔的肩膀在剪裁精良的西装下绷得很紧。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五年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苏蔓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迷茫,“我找了你很久。”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看向她,那锐利之下,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为什么离开?我们……发生了什么?”
苏蔓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不记得了?还是另一种更精心的伪装?
“沈总,”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过去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们是合作伙伴,我更希望专注于未来的可能性。”
“不重要?”沈砚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他大步向前,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烟草味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苏蔓,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种更深的痛苦,“这五年,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关于你,关于我们之间的一切……全是空白!医生告诉我这是选择性失忆,是创伤后的自我保护!可我连那个该死的‘创伤’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猛地抬手,手指插入自己浓密的黑发中,神情痛苦而焦躁,“每次看到你的照片,或者听到你的名字,我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的存在会让我……这么痛?!”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蔓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却茫然无措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痛苦和困惑,五年前那些刻骨的背叛、屈辱和绝望瞬间翻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他忘了?他竟然忘了自己做过的一切?忘了他是如何摧毁她的信任、她的事业、她的爱情?忘了那场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职场囚禁”?忘了她带着怎样的伤痛逃离?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悲凉的寒意席卷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告诉他真相?撕开他失忆的保护壳,让他重新记起自己曾经多么面目可憎?还是……让那些不堪的过往随着他的遗忘彻底埋葬?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幼儿园老师丽萨焦急的脸探了进来:“苏女士?抱歉打扰!小光在楼下大厅不肯走,他说一定要把这个亲手交给你才肯跟艾玛奶奶回家……”
苏蔓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她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灵活地钻了进来——小光!他显然等不及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像只小鹿般欢快地跑向她:“妈咪!我忘记把……”
小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站在窗边那个高大的、陌生的男人。
沈砚的目光也瞬间被闯入的孩子吸引。他的视线从苏蔓惨白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张仰起的、充满童真的小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阳光透过落地窗,清晰地照亮了小光的脸庞——那乌黑柔软的头发,那杏仁形状的大眼睛,那微微蹙眉时眉宇间的神韵……尤其是那浅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清澈得如同他儿时书房里珍藏的那块蜜蜡。
沈砚脸上的所有表情——痛苦、困惑、愤怒——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如同目睹神迹般的震撼!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地盯着小光,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一股尖锐的、如同钢针穿透颅骨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沈砚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而痛苦。
“沈总!”周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惊恐。
苏蔓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下意识地冲上前,一把将完全懵住的小光紧紧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道如同实质般钉在儿子身上的、震撼而痛苦的目光。
“妈咪?”小光被母亲从未有过的紧张姿态吓到了,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怯生生地看向那个靠在玻璃上、表情痛苦万分的陌生叔叔。
沈砚艰难地抬起头,冷汗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越过苏蔓护犊般的身影,目光依旧死死锁住小光那张与他童年照片惊人相似的脸,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和无边无际的茫然。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却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锚点。
一个鲜活、真实、与他血脉相连的锚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惊雷般砸进了他五年混沌的记忆迷雾之中。
窗外,赫尔辛基港的汽笛长鸣,悠远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