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相方弼

天黑之后,城隍庙前排起了两列长龙。

一长溜的全是吊死鬼,上面嘶溜嘶溜的吐着舌头,下面还有些失禁,噼里哗啦地掉一些液体或者食物残渣。

“一人领一根啊!排好队别挤!喂喂那边那个——没来得及当妈妈的!别插队啊,你肚子那么大搁眼瞎的都能看见诶!”

方相方弼站在队伍最前头,身后是十大箩筐绿得发翠的竹灵。

这俩门神始祖估计死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自己的办公处门口给吊死鬼发竹子。

吊死鬼队伍浩浩荡荡,越排越长,一直排到十里开外的长乐坊去。

席间有两个值夜的官差一面说着鬼故事,一面从城隍庙门口经过,本来已经过去了,突然听身后一阵喧嚣,颤巍巍地回头一看,眼见城隍庙前突然冒出一支人声鼎沸的队伍,吓得连声叫妈,连摔了两跤才跌跌撞撞地跑了远去。

方弼看着那俩官差屁滚尿流的背影,转头对身后的魏莲屿说道:“殿下,咱这儿鬼聚得太多,阴气场太强了,难保会失控。要不换个地儿吧?”

魏莲屿:“可是刚刚那俩人被吓的样子好好玩啊。我还想多看几个。”

我:“还是设个阵法把灵场圈起来罢。万一惊动了神道中人,挺麻烦的。”

魏莲屿撇了撇嘴:“行。我去设吧。”

说着,一面伸腰,一面向灵场核心走去。

方弼目送魏莲屿的背影渐行渐远,一面手上发着竹灵,一面侧身与我说道:“公子是何方人氏?”

我笑应道:“在下裴斗牛。襄阳松江人。”

方弼点点头:“修道的?”

我:“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就敢跟我们太子玩在一起,胆子挺大的——诶诶,别把竹子夹两腿中间,怪猥*琐的。”方弼喝斥毕,转头从箩筐里抽出又十根箩筐,抱在臂弯里,一根根继续往后发,“怎么说呢,真是无知者无畏啊。正常有点神道常识的,听见我们太子的大名,都该吓得烧香拜佛了。”

果然,因为早先那番用“竹灵”搭配“吊死鬼”来伪装青竹髑髅的言论,我在这位门神始祖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神道常识的小混混了。

“是太子赏识。”我只好这样应答,配合万金油的牛逼式社交微笑。

“嗯,是他赏识,还有你自己也有些手段。”方弼突然压低声喉道,“别怪我这个老将军没提醒你啊,时刻记着,你只是个凡人,以后还会死,还要去投胎的。到时候秦广王的孽镜台一照,你诓骗鬼国太子什么事都一清二楚。这罪名,可不是到畜生道里当个猪狗就能抵偿的。”

听起来挺吓人。

可惜他不知道,秦广王那面镜子,早在我照上的那一刻就碎成一地残渣了。

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

我回以十分受用的微笑:“好的,感谢老将军的指点。”

方弼回头剐了我一眼,还待要说些什么,突然另一边传来方相竹灵告急的叫唤,他赶忙应和着,附身抱起两筐竹灵过去了。

在起步的一瞬间,有一张黑色人皮纸从他身上落了下来。

他步履匆匆,没有察觉。

我飞快闪身,挡住旁边吊死鬼的视线,而后飞快蹲下去,将那人皮纸捡起。

黑人皮纸白尸膏字,还是一张魏莲屿的地府悬赏令。

只不过内容有变。

“找到太子魏莲屿者,立即带回。如若不遵,回司加派鬼力,宁可屠灭,不可放过。”

字里行间,凛然一股杀气透纸而出。

我沉思片刻,而后手上一卷,将它收入袖中。

魏莲屿恰在这时回来。

“本来还想吹会儿夜风的,远远看见一个老奶奶过来,怕她也撞上,我就赶紧把那阵法给布了。”他一脸求表扬的神情,一定睛看清我脸上的深沉,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我说。

······ ······

天亮之后,三千个附着竹灵的吊死鬼被收入一个乾坤囊中。

“准确地说,是三千零九个。”方弼双手相护,将鼓胀的乾坤囊交到魏莲屿手中。

“还多出九个?”魏莲屿掂了掂,“就当一殿做慈善吧。”

“辛苦啦二位。”

说罢,他连退五步,站到了与我并肩的位置。

晨起的曦光照在我们四者身上。我们两两对望,中间隔着一扇巨大的印尼菠萝格庙门。

四道目光像四条大花麻绳,糊涂旮旯地绞缠在一起。

“殿下您······”方相的眼神霎时间紧张起来。

与声语同时,另一边的方弼已悄悄把手伸到了背后,一副随时要拔出四十米大刀的模样。

我的心瞬间揪紧——那短短的数秒之间,仿佛连晨风也静止了。

“!!!去病!!!”魏莲屿率先放声,破口一个高喝,远方一阵马嘶应和,夹带拍翅声破空传来。

与此同时,方弼方相一戈一盾操持在手,电光火石间,只一个箭步就要包抄上来:“动手!!!”

魏莲屿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足尖一点,刷的一下向后滑出十丈开外。

然而方弼方相更快,只一霎眼,已是一前一后将我们围堵。他们双双破喉,大吼一声,身上燃起熊熊黑火,霹雳轰鸣间,竟拔出来两具忿怒形相的修罗金身,一抬头便摩到了百丈之空的高云。

一时之间天遮日蔽,我和魏莲屿陷入了巨大无垠的阴影中。

百丈之上,方相方弼的声喉有如古寺钟籁,空灵旷远。

“!!!殿下!!!我们两兄弟也不过给人打工的,您这样出尔反尔,我们实在难做哇!!!”

余音缭绕间,只见方相将山头大的青铜盾举起,将一粒飞来的蚊影格挡在外。

那微弱的蚊影正是飞来救驾的黑马去病。

魏莲屿仰头望着两位门神始祖的香火金身,嘴上不羁的笑意依旧支撑,然而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我踏前一步,凑到他耳边:“倒数三秒。”

魏莲屿倏的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弹指之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可真够阴的。”他灿然笑道。

三秒立过,果然——

猛然之间,只见方弼的身躯向后一仰,宛若打了个盹,昏沉沉的不知脚踏何处。他赶忙插戈入地,支撑住头重脚轻的身躯,呵斥道:

“不对劲!!!老相!改内敛运元!!快!!!”

再看另一边,方相早已大翻眼白、双膝发软,只差数丈之厘就要跪倒在地了。

“来不及了噢。”我得意地说道,“毒素应该已经侵入骨髓了罢。”

“你——是什么时候······”方弼惊诧地望着我。

“看来两位老将军还得跟轮转王他老人家取取经呐。”我转头看向魏莲屿,“上次轮转王大人可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伎俩。”

“他俩的上司是三殿余老爷子。”魏莲屿摩挲着下巴,“跟十殿的薛叔平级。这样看,相互间还差了一个官阶呢,有点差距正常。”

就在我们一来一回的笑侃之间,方相方弼的百丈金身已骤然冷缩,一弹指身比高树,二弹指齐肩庙宇,三弹指便已成了常人大小。

阴影退去,天地登时开阔。黑马去病嘶鸣一声,雷霆万钧地振翅落到我们跟前。

“快上马车!”魏莲屿一个翻身纵跃,稳稳落在车厢顶上。而后一个伸手,使力将我拽了上去。

我们走了,底下人却仍在苦海挣扎。方相痛苦地嚎叫道:“喂——你还没说这是什么毒嘞——会不会死人哇——”

“不会死人的,只对鬼有用!”我迎风放声道,“两位老将军已经死过一次了,放心罢!睡一觉便好!”

话音刚落,去病已是振翅一呼,轰的直上六百六十六丈高空。一入风口,便声势浩荡地飞远开去。

气息甫歇,一偏头,便见魏莲屿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就在你说我脸色不好的时候。”我微微一笑,知道他要问什么,索性率先说道,“偷偷抹在放竹灵的箩筐上。”

“一碰箩筐就中招了。”魏莲屿啧啧咂舌,“你这毒还有多少啊?”

“没了。”我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下次再遇上你打不过的对手,我可就真的没辙了。”

一听这话,魏莲屿顿时面露窘色:“我也不是打不过他们。”

闻言,我微微眯起了双眼,故意激他道:“果然。我就想堂堂一个鬼太子,怎么看到两具门神金身就吓成那样。”

魏莲屿没有回答,只缓缓地侧过了身。

车厢隔绝了九层天上的多数声息。唯听见去病双翅振动,嚯嚯的拍在云端里。高空风疾,透了轿帘卷进来,使我们的衣物猎猎飞扬,我们静坐不动,就像两只牢笼里驻足的圈鸟。

片刻后,我到底是打定了主意,将手伸入袖中,拿出那张不寻常的悬赏令:“这个东西,你早知道了吧?”

魏莲屿撇过头,草草瞥了一眼,而后点了个头,没有吭声。

见了他这副光景,我登时反应了大半。

“你不是出来游乐的罢。”我紧盯着他道,“你是出来逃亡的。”

此话一出,眼前的鬼太子依旧没有声语。然而他到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微颤了一颤。

“地府在追杀你。”我继续说道,“你回不去了。”

我们都清楚的,一个鬼国太子,要想到阳间游历,有太多的选择。

这些选择里,断然不会包括陪一个身负重罪的冤鬼还阳复仇。

因此,要么全阴间的鬼都太忙了,找不到一个陪他玩的;要么,就是他这个鬼太子已经众叛亲离,必须假借我手,才能脱逃出来。

“你大可跟我说清楚。”我正襟危坐道,“我也有利用到你的地方。咱们相互坦诚,更有利于往后的合作。”

听到这里,魏莲屿吃惊地回头看了看我。

“虽然我还搞不清楚,地府为什么要追杀你,也不知道我这样一个无主孤魂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但——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言说明白,只要知道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就可以了。”我一字一句道。

闻言,魏莲屿嘴唇一勾,作了一个不屑而邪气的笑容。而后他微有些颤巍地直起身,一迈步出了轿,踏在前室的舆板上,面对风向,展开了双臂。

万丈高空中,他的声音吐出来,像一张薄纸,一开口便被疾风掠去。

“我老爹你知道是谁吧?”

我跟着直起身,钻出轿外,直面高空疾风。

“北阴酆都大帝。”

魏莲屿点点头,忽猎的风声中,我听见他淡然说道:“我已经有十三年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