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酆都深夜来客

在魏莲屿的记忆中,上一次见到他的亲生父亲,是十三年前一个飘雪的冬夜。

老人家新得了阳间皇室供奉的一只芦山鸡,高兴得要命,天还没黑透,就把小魏莲屿抓进自己的寝宫里。

“咋样咋样,民间皇帝吃的东西还不赖吧,来!爹爹给你掰个大鸡腿——”说着,只听见咔嚓一响,两条刚掰下的鸡腿就塞进了小魏莲屿的嘴巴里。

“等一下!”看着魏莲屿回忆里的画面,我忍不住打断道,“你那时候长这么胖的?”

魏莲屿:“······我那时候照镜子就是这个样子。”

我:“还有,为什么你十三年前这么奶萌?按照阴寿来看,你也应该比我大了好几千岁——”

魏莲屿:“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哎呀你好烦,还听不听了。”

我:“嗯,听。”

正当红泥炉正暖、风雪夜正浓的时候,一红面鬼差闯入寝宫来报,说是有客来访,急要觐见。

说完,递上了两样物事。

那两样物事,当时的魏莲屿并不识得。许久之后,他才从一本名为《西洋勘幽录》的文献中看到,那两样物事,一样叫羽毛笔,一样叫莎草纸。

“西洋人的书写工具?”我隐隐记起曾在外销渡口见过。

魏莲屿“嗯”了一下,道:“准确的说,是西方幽冥世界的传信。”

听了这话,我登时寒毛倒竖。

这个世界是有东西之分的。在此岸,大穆王朝雄踞的大陆上,连同周边邪马台国、阿房、龟慈等国度,共同组成一个东方的宗教文化圈,统称东方教义派。

而在大洋彼岸,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一群金发碧眼的人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以西方教义派的信仰聚合而居。

“西方幽冥世界,就是西方教义派的地府咯?”我苦笑道,“这是要搞东西联盟?”

魏莲屿斜瞪了我一眼,没有接话。静默了片刻,他继续迎风讲述后面的内容。

小魏莲屿记得,自己的父亲、北阴酆都大帝看到那两样物事的一瞬间,原本舒展的笑颜一下子紧绷起来,身子也倏的从卧榻上支起。

“鬼呢?到哪里了?”酆都大帝紧张地看着眼前的红面鬼差。

“已秘密接入,快到纣绝阴天宫了。”红面鬼差垂首应道。

“莲儿,咱今儿就到这里吧。赶明天雪停了,爹带你到民间晃悠。”酆都大帝转过头,面带愧色地看着小魏莲屿。

小魏莲屿也没有多话,父亲事多,自打他出生便是如此。身为小鬼王,他天生便有这份体谅的宽厚之心。

“那我明天来找你,别忘了哈。”说着,小魏莲屿一蹬腿下了榻,一脚深一脚浅,晃悠着出了寝宫大门。

守门的阍鬼跟着退了出来,一点点地将沉重的青铜大门闭上。

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一瞬间,小魏莲屿转过头,看见仍待在室内的红面鬼差,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北阴酆都大帝的身后。

“最恐怖的来了。”魏莲屿艰难地咽了口唾,仿佛即将说出什么难言之诡事,“当时我隔着门缝看到,那个红面鬼差,出手戳破了我父亲的胸膛。”

“神祇谋杀!!”我悚然一惊,浑身鸡皮疯长而出,“当时求救了没有?”

魏莲屿摇摇头:“当时门快关上了,门缝实在太小,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更奇怪的是,后来我回忆起这个画面,更是模模糊糊的,像做梦一样,连我当时怎么离开那里的都忘记了。”

我直视他道:“能让你一直记这么久,说明远比梦要真实。肯定有什么东西让你一直相信那个画面。”

魏莲屿微微颔首,不疾不缓道:“从那天之后,罗酆山六天宫就传出消息,说我爹闭关了。我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而且。”魏莲屿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道,“我也再没有见过那个红面鬼差。”

我眉头一蹙:“会不会是记混了,酆都长着红脸的鬼差那么多,很难保能认出来。”

“不对,是声音。”魏莲屿铿锵说道,“那个红面鬼差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很奇怪的口音,像含了一条小蛇在嘴里,黏糊糊滑腻腻的。全鬼国八百万亿差卒,我都一一听过了,没一个有那种口音的。”

我顿感不解,静默下去沉思,忽一灵光划过,差点叫出声来。

“伪装!那个红面鬼差——可能根本不是酆都的鬼!”

魏莲屿脸色阴沉道:“从那时起,我就怀疑酆都已经不安全了。”

鬼历七六八三年,一辆通体漆黑的巨大马车通过了罗酆山五大天宫,最后停在了敢司连苑宫门前。

那是北阴酆都大帝的闭关之地。

已经执掌鬼玺的魏莲屿刚好经过,目睹了这一幕。

他当即上前,要求查看马车内的事物。

护送马车的鬼差百般不依,最后他只好亮出鬼玺,趁那些鬼差被震慑之际,揭开马车轿帘。

由于现在就在一辆黑马车轿上,因而魏莲屿讲述时特别有代入感,我已经感到背部一阵飕飕的凉意。

“轿子里是一口缠满锁链的棺材,棺材上有个十字的刻印。”魏莲屿出神回忆道,“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地感觉老爹就躺在那里面!”

我瞪圆了双目:“你是说北阴酆都大帝被锁在一口刻有十字的棺材里,送回了罗酆山的敢司连苑宫?!”

魏莲屿摇摇头:“不是,只是感觉而已。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爹后,就总是有这种迷幻的感觉。”

“后来呢?你打开那口棺材看个究竟没有?”我追问道。

“被阻止了。”魏莲屿咬咬牙,“没想到我这一举动,把九个殿的阎王都惊动了。”

魏莲屿正欲踏上马车将那锁链破开时,忽听上下前后左右六方各出咆哮声响,一股窒息的气压凌空盖下。

魏莲屿禁忍不住,转身退出了马车。

就在他退出的一刹之间,整辆马车被凭空卷起,落入半空一块肉糊糊的血潮之中。

一殿秦广王在血潮里探出了脸。

紧接着,二殿、三殿、四殿······九张脸挤在一块血潮里露出,有大有小,忽胀忽缩,一十八只眼睛忽闪闪的,一片霎起霎落。

且都是忿怒状,唇口一张,同时发声,声部叠加,在空旷的罗酆山上引起了四五倍的回响。

“我主阿莲,你这是在做什么?私自动用鬼玺威令,可知要担多大的惩戒!!!”

“一、二、三、四······九。”我盯着魏莲屿的回忆画面,伸指点数,“真是九张脸。十殿阎王就来了九位么?还差一位,在哪里?”

“十殿轮转王,薛叔叔。”魏莲屿应道。

我脑海中闪过肃英殿上那个肥白肚皮、一口喝脑浆一口嚼趾骨的身影。

“为何他没有······”说着说着,我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因为霎时间想起,让我带魏莲屿离开地府的,也是他。

魏莲屿白了我一眼:“他不来才正常。现在整个酆都,我能信得过的,也只有他了。”

那次目睹了十字黑棺之后,九殿阎王便召开联会,停止了魏莲屿的鬼玺使用权,并勒令即刻上交。

“他们凭什么这么干!我可是酆都太子!”冷飕飕的肃英殿上,魏莲屿一脚踢翻了轮转王跟前的一碗脚趾骨。

轮转老爷子眼睁睁看着乳白的脚趾骨花花散了一地,大感可惜地咽了咽唾。

“你倒是说话呀薛叔!你没有一票否决权么!快否决他们!”魏莲屿怒吼道。

轮转老爷子无奈地看了看眼前撒泼的鬼太子:“殿下,您记错了,一票否决是五方鬼帝的权利,我可没有哩。”

“那就把五方鬼帝找来!”魏莲屿喝道,“敢收太子的鬼玺!反了他们了!”

轮转王登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蓦地一个震悚。他前后左右环顾一周,确信无外鬼在场后,又亲自下了骷髅椅,走到大门边上,将门户紧闭。

“我的太子殿下。”轮转王压低了声喉,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说话——他的净身高约摸是魏莲屿的三倍,一直腰相当于阳间一棵槐树的高度,“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老家伙为什么要收你的鬼玺呢?”

“还不是我爹不在,他们眼馋鬼玺的归属,落到我头上一个个不爽呗!”魏莲屿出口讥讽,只是声量也压了下去。

轮转王不置可否,只背起手,开始在阔大的肃英殿上徘徊起来。

“你爹闭关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十三年前。”

“十三年啊,都这么久了······”轮转王眼神顿时空远,似是回想起了某件前尘往事,“这十三年来,你亲眼见过他的样子,或者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么?”

魏莲屿摇摇头:“没有。”

轮转王倏忽间转过头来:“我也没有。”

魏莲屿脸色一紧:“你想表达什么?”

轮转王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当初你看到的那一幕,很可能不是一场梦。”

魏莲屿瞬间瞪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我爹已经······”

轮转王没有接口他的话,继续背手徘徊,喃喃说道:“我这肃英殿,管的是鬼魂下一世的命格胎种,业务最简单,不用审讯,不用判决,不用校验,不用监禁,只要根据前面九个殿交给我的报告文书,给鬼魂分配相应的胎位就行。”

“看似简单,实则重要无比。”

说着,轮转王调换了方向,向十八丛骨堆上的骷髅椅款步走去。魏莲屿的目光紧跟着他拾级而上。

“阴间和阳间一样,也有贿赂、勾结、贪污、腐败。有些鬼啊,生前有大批的信徒或随从,死后受这些人供奉,可以得到大量的香火元力。这香火元力啊,不用我说,你也懂。对于我们这些修炼香火金身道的地祇啊,那可比吃脚趾骨还重要!”

“你是说,有些鬼魂利用他们在阳间的香火,向阎王行贿?”魏莲屿侧了侧脑袋,好像先前确实听过类似的传闻,“居然真有这种事?!”

轮转王淡淡的看了魏莲屿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鬼都是人变来的。”

魏莲屿:“你知道内情么?咱们内部有多少个干部受过贿赂,等我找到证据,一定要扳倒他们!”

轮转王淡然开口道:“除了我,老蒋老厉老余老包他们,全都干过这事。”

魏莲屿突然不吭声了。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轮转王跟他说这番话的原因。

难怪在他的记忆中,每逢阎王集会,轮转王的座席一直都是空缺的那一个。

“十个阎王里面,只有我拒绝干这件事。所以你知道了吧,这些老家伙们,有多恨我。”

“他们孤立你?”魏莲屿愕然道。

“何止是孤立呐,简直要把我挫骨扬灰!”轮转王自嘲地笑了笑。此时他已经来到九坛之上,一屁股坐在垫了脂肪毯的椅子上,仰面望向头顶。

“那些鬼一路贿赂到我十殿这里,就差最后一步,想换个好点的命格,被我一把子卡掉了。他们当然气急败坏,先前答应给前面九个殿的香火也不给了,闹得老蒋老余他们一个个都差点要杀到我殿里来。”

“不过还好,真闹出动静,一旦惊动到五方,他们就遭殃了。不然真杀上来,我也打不过他们。”轮转王嘿嘿一笑。

魏莲屿默默的没有接话。他低下头,宛若沉思些什么,又宛若已兀自失了神。

“后来他们就立合同了。说不管后面几个殿的阎王做何处置,反正你在我这里,就先把应该给我的香火给交了。嘿嘿,好像铁围山那边有个黑市专门做从阳间搬运香火的生意,哎,门路可多了。”

“所以啊。”轮转王仿佛要说出什么重话,先自长长地做了个吐纳,“他们能勾结在一起受贿,自然也能一起把你的鬼玺给收了。如果他们要联手对你爹做点什么,呵,我连受贿一事都只能独善其身,更别提这么大的阵仗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魏莲屿抬起头,直视向轮转王的目光中带了几分炽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爹遇难,你只会袖手旁观么?!”

轮转王安静下来。

肃英殿的穹顶破了一个巨大的开口,外面是一个星光烁烁的黑天。亿万繁星落光下来,罩到他的身上,好似剪裁了的水瀑,又好似一帷帐幔,霎时间里剔透,霎时间里朦胧。

“听说这星星是你爹从三十三重天上搬下来的。”轮转王仰起脸,望着远星说道,“酆都是万古长夜。有你爹,我们才有了这方寸的美景可观赏。”

魏莲屿跟着抬起头。他看那繁星荟萃,一会儿挪移,一会儿跳跃,编排齐整,竟成了一张人脸。

赫然是他爹爹酆都大帝的面容。

“去查一本书,叫《西洋勘幽录》。”轮转王身子不动,唯有口舌掷地有声道,“你说的带翎毛的黑笔,浅黄色的粗纹纸,以及那个十字刻纹的棺材,都是西洋那边的物事。”

“书在后土娘娘飞升前的地母宫里,现在是五殿的鬼差在把守。记着,切莫打草惊蛇,否则恐怕你保不住的,可能就不仅仅是一个鬼玺了。”

轮转王望着烁烁星海,怅然出神。

“早在鬼历三八廿九年,你爹便出了闭界条例,严禁与西方幽冥势力来往。现今看来,是有鬼按捺不住,要变天了啊。”

“酆都闭界条例么······”我喃喃重复了一遍,“为何闭界?”

魏莲屿蹙眉想了一想:“不清楚,听说是以前打过架,我爹为了保护都内安全,就下了这个禁令。大荒宫的藏书里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我默许地点点头,转而问道:“后面呢?你去了那个地母宫中,不会就只知道那两样东西一个叫羽毛笔,一个叫莎草纸吧。”

此话犹如一根暗发的箭簇,正当戳中魏莲屿的心府。他的脸色骤然阴转,甚至五官绷紧,隐隐有打雷的趋势。

“我还读到了一种占卜的秘法。”魏莲屿定定道。

我登时紧张起来。仿佛即将听见什么惊人之语。

“那个占卜,只要利用肃英殿上的六道经纶台就能完成。”魏莲屿轻声道。

六道经纶台藏匿了百千神通,其中一个用途,就是现出光影之象,让即将投胎的鬼魂站在边上,看清他过往一生的来历,以及他即将面临的来世光景。

换而言之,它具有预见的功能。

我:“你看到了什么?”

魏莲屿:“看到一个人。他联合西方幽冥势力,把酆都覆灭了。”

“那个人,就是夏徽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