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是什么？是物质具有的能使人的舌头感受到某种滋味的特性，也是物质所具有的能使人的鼻子嗅到某种气味的特性。味道也就是滋味，它既是客观物质的，又是人们心中主观记忆的。因为是客观的，人们会因所处的地理环境的异同，生活环境的差别，而喜爱不同的味道，也因为特别的生活经历，而有特异的味蕾和味觉。
就中国而言，各个区域的人们对味道也是各有喜好：东北人喜咸味，西北人好酸味，南方人爱甜味，西南方的人偏好辣味。这和人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和物产息息相关。代代相传、辈辈沿习，生活的积累，主观的记忆，甚而成了基因的一部分，从而固化了东南西北各方人的味蕾和嗅觉，和口音一样，也成为文化的一部分。
只有一种味道，不管你是南方的人还是北方的人，不管是高原的人还是平原的人，也不论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哪种肤色的人，是所有人的味蕾共同接受的：那就是甜味。每一个人最先接触的味道、最先感知的味道、最先“认识”的味道就是甜甜的母乳的味道。从吸吮第一口母亲的乳汁开始，爱好甜味就伴随我们一生。这也许是不管哪个种族的人们都喜欢甜味的原因吧，而且，世上好吃的东西都是以甜食为主的。不爱甜食的人几乎没有，除非身体出现了问题，不得不少吃甜食。可以说，甜味是人们味道体系中的基本味，其他的味道都是相对于、比较于甜味而成为其味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断接触更多的物质，就会接触到更多的味道，积累起更多味道的经验，建立起苦、辣、咸、酸味，还有香味、臭味、霉味、焦味、腥味等等气味的概念。
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是由眼睛的视觉、手脚即身体的触觉、舌头的味觉加上鼻子的嗅觉共同完成的，缺少了哪一方面，都会使得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掌握、了解有局限，不完整。因而，味觉对于我们了解、认识事物非常重要。任何事物都有味道，不管是植物还是矿物，不管是天然的物质还是人工制造的物体，无一例外。味道至于人，被人感知，是由味觉和嗅觉实现的。味道的特别之处是，通过肉体感知、接受，最终却能作用于精神。生理与心理相连、相通，生理的感觉是为了心理的满足，生理是渠道，心理是归属。能够嗅闻到喜欢的味道，能尝到爱吃的味道，你不仅饱了鼻福、口福，而且自然是心情欢畅，精神愉悦。相反，对于厌恶的味道，会引起你的反感，甚至生气、发怒。所以，味道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甚而在特定的时刻和情境里，精神性甚于物质性。难忘的味道是植入灵魂的。为了得到一种味道，你会朝思暮想、苦苦期盼，甚至跨过千山万水，飞越大洋国界，就为寻觅那记忆的味道，只为精神的满足。
人们的味蕾对某些物质的特性长期接触，形成了特别的味道感知，这就是一方人的口味。有些人的口味则是因一种特殊的生活经历而形成。对于特别味道的嗅觉，对某种滋味的偏爱，实际上是人们生活经验的积累和主观记忆的不断强化。那里有生活的经历，有情感的记忆。在我的记忆里也有些偏爱的味道。20世纪60年代初，正值灾荒年月，人们缺吃少穿。那时我生活在苏北的外婆家，时常饿得肚子咕咕叫，一听见门外响起卖臭豆腐干、炒螺蛳的叫卖声，就不由自主地跑出去，和别的小孩一起跟在小贩的挑子后面，眼馋地盯着那响着吱吱油炸声的臭豆干和冒着腾腾热气的炒螺蛳，使劲用鼻子嗅着，嘴里津液顿生。跟着小贩走很长一段路，才不舍地回去。外公外婆很久才会给我们买一回吃，每次得到这难得的享受，都会慢慢地吃、细细地品，让那特别的味道在唇齿间多存留一会儿，让心里的满足更持久一会儿，我觉得那是最好吃的食物了。还有一次，我跑到一条陌生的巷子玩，忽然被一种味道吸引住了，循着味道走进了一个院子，来到一个个大缸前，味道就是从缸里呈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的，液体面上还飘着些油花花。一位长者走过来问：“小孩要干啥？”我像没听到，两眼看着缸，鼻子嗅着那味。长者笑了笑道：“这小孩有意思，那是酱油，咸得很，你想喝？”我看着长者，没有离开的意思。长者找来勺子舀了一勺子酱油递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呡呡地把酱油喝了，感觉是又咸又香。我低头跑了。长者笑着说：“这孩子喜欢吃酱油，怪。”从此后，我还真喜欢上酱油的味道，吃很多东西都要放酱油，甚至有时会舀一小勺喝，每到这时，就会想起在外婆家好玩的日子和那些好吃的食物，想起那些难忘的味道。
因为想起喜欢的味道，你会想念远方的亲人，你会思念久违的故乡。因为那味道能抚慰你的心灵。
有最喜欢的味道，自然也有最讨厌的味道。排在难闻的味道之首的恐怕就是粪便的臭味了。因为它是人和动物的排泄物，任何动物的排泄物都是臭的，它们与香味相对立，成为味道的两极。同样，人们也会用臭味来形容人的行为，用于精神活动。
小时候，按照生活给予的经验，对于臭味是反感的，甚至是恶心的，闻到臭味就会捂着鼻子迅速跑开。似乎是生活的常识，臭味不仅是坏的味道，而且谁沾上臭味就会被人嘲笑，甚至看不起，被认为是脏的人，是不讲卫生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人，味道又与人的思想行为联系起来了。直到十七岁，赶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运动，我下乡当了知青，我居然会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臭味，而且几乎是天天和臭味打交道，不仅强烈地刺激了我的生理，也强烈地刺激了我的心理。那时农村的房前屋后田地边都有粪坑，不加盖子，田地里泼洒的都是人畜的粪便，那就是最好的有机肥料。刚开始时，我以我的生活经验对待农村遍地的臭味，背地里很拒绝那无处不在的味道，下意识地用手捂鼻子。当着农民们面时就装无所谓，可心里很难受。但见农民们却根本没有把粪味当味，那味道完全没有扰乱他们的生理和心理，反而很亲近似的，用手抓带粪的土，或粪水溅到身上，他们都不在乎。我心里明白，要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必须首先过这味道关。我不能再偷偷地捂鼻子了，更不能有表情上的反应。因为，这不仅是单纯的味道的问题，而是复杂的情感的问题、思想的问题，是极其严重的问题。你嫌臭，就是嫌弃农村，就是嫌弃贫下中农，田里有粪臭，农民身上有粪臭、汗臭，就是抗拒接受再教育和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这时，味道好不好闻是其次了，思想、情感、立场才是主要的，政治味道主宰了物质的味道。
好在，时间长了，我对臭味的嗅觉开始木然了，生理和心理反应都在减弱。久而久之，在日晒雨淋的磨砺中，在栽秧撘谷的劳作中，在与贫下中农的情感交融中，我竟然觉得那味不是味了。我知道，之所以这样，从生理上说，是嗅觉习惯和疲劳，从心理上说，则是我也成了农民，思想、情感、立场变了，味道也变了。甚至，感到那就是自然的味道，是田地里味道的一部分，闻着很自然，不仅是嗅觉的适应，精神上也完全接受，而且有了亲切感，因为这是广阔天地的味道，粮食在这个味道中生长，没有那个味道，就没有各种农作物的芬芳和收获。
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我对臭味的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变化，甚至联系到思想和情感。但我的味道实践告诉我，钟爱什么味道，接受什么味道，确实不仅仅是味觉、嗅觉细胞的问题，而是与你的生活经验、人生经历有关。
我们无时无刻不遭遇味道，天天和各种味道打交道，味道丰富着我们的生活滋味，也丰富着我们多样的人生，品尝自然味道的同时也品尝人生的味道。物质的味道给我们许多生理的享受，人生的味道带给我们喜怒哀乐的情感，和无数美妙的记忆。
2020.10.20于悦心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