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团灭(四)

夜色沉沉,星光黯淡。

旷野上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依稀能辨别出天与地的分界线。

原野上火把通明,蜿蜒如同火龙,依然只照亮地平线一小片区域。

赵佶与众妃子被押解在全神戒备的金军铁骑队伍中间,一同走河北这条道的诸王帝姬和宗室命妇皆失了联系。

零零碎碎的消息传来。

和王随队出兵,再也没有回来。

郓王去了北城,那边也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厮杀声。

几个年幼的小王子一路折腾下来,身子骨被折腾的不成人样。

至于妃子、宫嫔、宗妇和那些次一等的女人,赵佶已顾不上,也没能力没精力去过问了。

那个旋风将军在城外命士兵大呼,要求金人释放自己等一干人质,换取给金军开路的条件。

可是这会儿怎么没了动静?

眼看着金军就要抵达南和县了。

南和县有多少金军,赵佶心里没底,也不在乎,他只祈盼着赵氏一族能多活一些下来。

只要多些子弟活下来,赵家的江山便多一分希望。

自己已远离朝廷,耳目闭塞,许多消息已不能传到自己耳中,就算传来的也不一定是确凿消息。

历代皇帝有哪个似自己这般历经战火,凶险无比?

先皇们除了太祖太宗皇帝有耀人的丰功伟绩外,其他诸皇许多还不如自己呢。

起码开枝散叶这点,仁宗皇帝远不及自己嘛。

想着这些,赵佶找回了丝丝安慰,将来到了祖宗面前,自己也能抬得起头来了。

“停止前进!元帅有令,大军停止前进。”一骑金军沿路大呼。

赵佶正在胡思乱想,铿锵前行的铁骑队伍缓缓的停了下来。

赵佶有些惊慌,问身边并骑的郑皇后:“居士,可是遇着我朝军队了?”

郑皇后被颠簸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道君,不应该呀。都没听到队伍前面有异常声响。”

“那怎么说停就停了?难道大王们走累了?”赵佶一慌,口不择言了。

身后的乔贵妃反倒适应了骑行,轻轻一挥马鞭,胯下战马也似乎懂得怜香惜玉,四蹄平稳的走向赵佶这骑。

“道君,依奴家看,金人肯定遇到些麻烦了。没看他那传令兵一副慌张模样么?”

经乔贵妃这么一说,赵佶刚放下的心又猛然提了起来:“是哪里来的敌人,榛儿所统的那些西军么?”

他不想在妃子和金人面前丢了气势,可是这内心的小宇宙忐忑不安,实在是藏不住,竟然将西军称为敌人。

崔淑妃刚烈的自刎,并没有激起他多少共情,这些天来,一路上死的人太多了,他已有些麻木。

大量宫廷宝贝被金军糟蹋,那些耗费了巨大人力收回宫廷左藏库的苏绣、蜀锦,绫罗绸缎被金人当围布来圈马厩,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女人和钱财不过是浮云,反倒是对自己,他更珍惜了。

“两位居士,此行生死难料,战场上刀剑无眼,都紧随我吧,不能失散了。”

郑皇后嗔怪:“道君说什么生死呢,桓儿如今走山西,也没个信儿,你得将心思放在大宋江山社稷上。”

赵佶拉下脸:“那些逆子眼里还有我这个亲爹么?”

郑皇后是明白人,转口安慰:“起码榛儿还是很上心,这天底下还敢将如狼似虎的金人堵着不放的,也只有榛儿了。”

赵佶对他那个信王儿子不太感冒,丢在三十二个皇子之中,几乎都没什么冒尖的地方。书画不行,策论平庸,干瘦身板,耳垂无肉嘴皮儿薄,额头狭窄双目轻佻。

“榛儿非成大事之人,倒是构儿有几分沉稳,似贫道。”

赵佶应着话,突然被前面金军的喝声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想往郑皇后身边靠拢,却发现身子还在马背上。

队伍终于又启动了。

蜿蜒绵亘二三里的队伍前面,汇入了一支从南和县出城接应的骑兵。

因为天太黑,马队又乱,领头的金将没有与接应的队伍过多的核对。

接应的金将只说自己是讹鲁观殿下帐前谋克鹘虎沙,受命接应。

这一时期,金军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金军内部结构变得更多元化,语言也进一步融合,经过汴京围城与宋多次谈判后,金将们甚至弃用胡跪礼行礼了,反而越来越多的金将行躬身礼,抱手礼。

金军内部有人比较猛安、谋克与宋国的都统、统制,觉得汉人的官职更贴切,自称都统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大宋元丰改制前使用的虞侯、钤辖等官职都成了金将中时髦的官名。

伍有才想不到更好的女真名字,干脆搬出了最初的手下败将鹘虎沙,也说了几句简单的女真话糊弄,不想竟然轻而易举的混入了金军队伍。

金军数万人的庞大队伍已完全掩入夜色中,这就如同一条带刺的鱼,想要捕获它,定会被它刺伤。

沈放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为此,押上了半数的兵力和西军的命运。

真定后方大门洞开,北有郭药师,东有完颜阇母,家里还有信王、曹曚等人随时准备勘自己的乱。

若是东路的目标达不成,西路山西方向作出的巨大牺牲将化为泡影。

黄胜与赵大虎、小梁哥、岑子清、李乃雄等将已成功将粘罕大军堵在隆德府虎亭镇的太平驿一带。

黄胜采取袭扰加武装对抗的方式封锁了北上必经之路南关,与金军大小十余战,死伤极重。

侯勇这把尖刀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目前传来的消息看,侯勇那五百死士已暗杀了十余名宗室,自身折损情况不明。

正因为内乱,粘罕、娄室血洗了一遍队伍内的苦役,依然不能断绝人质被杀,反而让剩下的苦役抱团对抗。

山西那边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正面战争,可是阵亡的将士极多。

粘罕手下的金军纪律严明,作战勇猛,再添了智勇双全的战神娄室,几乎每天压着黄胜等人来打。

甬道南关积尸上万,黄胜狠下心来,坚决不清理甬道内双方阵亡将士的遗体,用尸臭和游击弓弩手、投弹手死死扛住了金人的进攻。

回到信德府战事。

金军大部出城后,沈放分遣诸军发起了追击。

顺州军追在金军屁股后面穷追猛打,破虏军、踏白军趁着夜色掩护,丢掉一切重装,快速向前突进。

傅彪这个总教头严格的训练终于发挥出了最大的价值,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步兵们在夜间甚至跑出了骑兵的速度。

李子云也丢掉了战马,与踏白步兵一同在原野上狂奔。

他自从用上了长柄斩刀后,越来越觉得这款兵器趁手,此刻只提了一把刀,挂了几颗白灰炮,与士兵们一般的装备。

“兔崽子们都盯着那条火龙,别跟丢了。快快快!”李子云精力充沛,一边跑不往一边提醒踏白士们。

“李郎君,这仗一打起来,怕是要打成乱仗了,踏白士杨得志护李郎君安全。”

接话的是杨得志,那个一心想成为将军的踏白步兵。

李子云听到杨得志竟然说要保护自己,不由哈哈大笑:“杨得志,你小子可是在沈太尉面前放下了狠话要当将军的,小爷我不要你保护,干你将军该干的事去。”

“好!李郎君你瞧好了,我杨得志此战不建特殊功,提脑袋来谢罪。”

“哈哈哈,”李子云大呼道:“兔崽子们都听到了没有?”

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踏白士同声大呼:“不建殊功,提脑袋谢罪!”

“好,都他娘的有种!是我李郎君的兵!”

右翼破虏军同样在急行军,可是全军上下无一人吱声,埋头狂奔。

马扩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于军队。

沈放有一次跟他谈军队建设,用了一个词: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马扩当时将这句话奉为圭臬。

此后,每战,马扩必当先。

阻击北城金军大部队时,破虏军立下大功,沈放亲自到军中立下重赏令。

破虏军将士军心大振,此次追击战,都暗暗与其他军队较劲,力争再创奇功。

破虏军大多是祁州乡兵出身,当初西军统帅沈放发兵祁州,不单单接纳了他们,更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西军的风采。

大宋从来没有哪支军队能将晋升机会给至一个普通小兵,更没有哪支军队能将军饷一分不扣的发至每一名士兵手里。

这些祁州来的汉子亲身感受到了西军的与众不同,通过一次次的战斗,终于也融入到这支铁军之中。

大家伙儿都还记得,他们的头儿马扩回到军中,将乏驴岭兵器作院发的破虏军旗竖在军营时,大哭一场。

这何尝不是众多祁州汉子们的心声?

大战将至,众多破虏军将士莫不憋足了劲,就等着与摧毁祁州城的金贼一决高下的决胜时刻。

……

“王纳,此地离南和县城还有多远?”

斡离不心慌得紧。

虽然一路上行来,他坚决远离了女人,尽量保持着马背上勇士该有的姿态,可在汴京外的狂欢,过多的消耗了他勇士的精气神,跨在马背上,竟然感觉两腿发虚。

王纳驱马凑了上来,简单的拜道:“回元帅话,已不足二十里路了。”

“哦!”

斡离不还是不太放心,又问:“四皇子殿后,可截断了追兵。”

“南朝西军依然不停的追来,四皇子与多昂帜烈大王正且战且退。”

“王纳,队伍拉得太长了。我总觉得沈放不会如此轻易的放我大军平安抵达南和,你去把四皇子召回吧。”

王纳犹豫片刻,但还是实话实说道:“元帅,我军已是疲惫之师,又遭受了毒烟球之害,此刻押着大批金银绸缎和人质同行,实乃不智之举呀!”

斡离不没有应答,他何尝不知行军路上拖沓负重不利于战斗,可是若将缴获都丢掉了,不光收拢不了军心,他在朝中的地位同样丢得一塌糊涂啊。

斡离不愁容满面的望向长长的马队,这些曾经的大金国勇士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锐气,疲惫不堪的缓缓前行。

仅剩二十里路,大军就能脱险了。

可是……

斡离不的眼光落在一名高大的骑兵身上。

那名骑兵不只是个头高,让人疑惑的是,他的腰板还笔挺着。

更让斡离不不解的是,那名骑兵似乎……倒着走?

“王纳,见到那个高个子没有?将他唤来。”

斡离不指着队伍中那个逆行的高壮骑兵。

王纳会意,驱马上前将那个高壮骑兵叫了过来。

“你是汉人?”

待高壮骑兵来到跟前,翻身下马拱手拜时,斡离不才发觉这人高大壮实得离谱。

而且,斡离不一眼就分辨出他不是女真人。

高壮骑兵抬起了头,嘿嘿笑,有些憨厚道:“大王,俺是黑无常。”

“黑无常?”

斡离不疑惑的望向王纳,用眼睛询问。

王纳想了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再对着高壮骑兵的眼眸细细一瞧,失声大呼:“护驾!”

高壮骑兵依然嘿嘿的笑着,不过他伸出了拳头,醋钵般的拳头一拳打在斡离不战马的长脖子上。

战马吃痛,长声嘶鸣。

高壮骑兵又是一拳,直接击打在战马的天灵盖上。

沉闷的“嘭”声响过,战马前蹄才跃起一半,轰然倒下。

此刻,斡离不已警觉的跃下马背,抽出腰间的银鞘弯刀,惊讶问:“你是何人?”

高壮骑兵一只手拎着从马背上拽下来的王纳,一边嘿嘿笑道:“你娘没告诉你,见了阎王殿黑无常,得将魂魄交出来么?”

“刺客!”斡离不终于醒悟过来,举起弯刀护在胸前,大声高呼。

“刺你娘!”

高壮骑兵将手里的王纳像扔棉花球一般掷向斡离不,龙行虎步,猛然赤手空拳的向斡离不冲去。

王纳不算矮小的身躯直直的飞向斡离不,这恐怖的膂力……

斡离不不敢硬接,向右闪避,高壮骑兵已身在眼前。

高壮骑兵又是一拳直捣,斡离不后撤半步,手中弯刀由下往上斜切。

对方却不闪不避,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斡离不被逼得只能再退,手中弯刀已失去劲道,刀尖扫中了高壮骑兵的小臂。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高壮骑兵宽大的皮袄下却是穿了铁甲,难怪不畏惧弯刀。

“你是何人指使?”斡离不一颗心几乎蹦出了胸膛,仍不忘问话。

高壮骑兵依然一脸憨笑,拳头却没任何停歇,一拳紧似一拳向斡离不身上罩来。

周围金骑终于反应过来,呼喝着驱马救援。

可是,同一时间,整个金军队伍人声鼎沸,呼喝声不断。

没一息功夫,几声骇人的爆炸声响起,瞬间亮起的强光短暂的照亮了天空。

黑暗的原野中紧跟着呼声大作,大批手持长刀大斧的士兵像从地底冒上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金军面前。

灯下黑。

原来南朝西军已像幽灵一般守在火把通红的金军队伍外,众多金人竟然丝毫不察。

斡离不一边狂退躲避,一边留意周围的状况。

大金骑兵分列成队,面对突然起来的袭击,根本没时间聚集成阵,骑兵们慌乱中应战,岂能获得先机。

西军击穿了金军的队列,骑兵们纷纷坠马,鲜血四溅,战马乱蹿。

斡离不分神,肩膀上挨了一拳,整个手臂顿时发麻,手臂都抬不起来。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高壮骑兵又大步踏了上来,照着斡离不面门一拳砸下。

斡离不硕壮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蹬蹬后退数步,跌倒于地。

“直娘贼,还以为这鸟人多能打,两拳便吃不下。吃多你范爷爷一拳。”

范二提起拳头扑上去,照着斡离不的脑门一拳砸下。

不想旁边一金骑打马直冲,战马粗壮的身躯迅猛无比的朝范二撞来。

范二大怒,却不敢与战马直接对抗,合身一滚,堪堪躲过了骑兵的袭击。

待范二翻身挺立,金军已团团将他包围。

范二并不知道他刚才揍的是金军的元帅,见金骑包围,兵器齐齐向自己招呼,遂放弃了继续痛扁斡离不,赤手空拳与金骑斗了起来。

黑暗中,李子云拖着长刀狂奔,战端已启,他身上的荷尔蒙跟着燃烧的火焰,爆炸的声响一起蹿升。

二三里长的火龙在西军全面冲击下剧烈的抖动,死亡气息在原野上不断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