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张氏,张奇入试!”
执事弟子朗声喝名未绝,石阶已传来沉浑步履。
众人回首望去,但见一肥躯颤颤的汉子踏着地动山摇的步子而来,锦缎袍角沾满草屑,倒似个滚了泥的汤圆。他本是米行少东,因赌坊追债连夜遁出,来这剑宗避避风头,此刻圆脸上油汗混杂,十指在问剑碑前抖如筛糠。
碑面忽泛起青光,如佛珠浸了荤油般滑腻。五道星芒明灭不定,执事弟子朱笔一勾,“丙等中品!”
摇光峰首座苏敏轻转七星攒珠钗,绛唇未启先笑,“岳师兄门下若尽是此等人物,今年玉衡峰怕是要饿死...”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响屁,那胖子臀后迸出浊气,竟将问剑石激得腾起三丈尘烟。五道星芒霎时黯淡,倒似被屁风扫了颜面。
“聒噪!”柳玄清并指叩剑,松纹古剑清吟乍起,压下满场哄笑。张奇连滚带爬退至场边,肥臀正撞上一片雪色云纱。
抬眼望去,但见少女素衣胜雪,青丝未绾,分明立在人声鼎沸处,却似寒梅独绽幽谷。
“弟子,许指柔。”
皓腕轻抬间,问剑碑石忽作龙吟,十二道紫金剑气破空冲霄,竟将天枢峰顶云海搅作漩涡。
“甲等...甲等上品!”执事弟子手中玉笔坠地,墨染白袍犹自不觉。满场弟子恍见仙子临凡,但觉呼吸皆窒。
项尘怔怔望着那抹素影,那少女眉眼如画却凝着霜雪,分明是十六七岁年纪,周身气度却似千年寒潭般凛冽不可逼视。
“紫电惊雷合摇光!”
摇光峰首座苏敏清叱声中带着三分喜意,“不想红尘浊世,竟养得出这般冰肌玉骨...”
其余六峰首座相顾无言,眼底暗潮汹涌。谁不知这十二道紫金星芒,此女必是百年难遇的剑道胚子。
“下一位,白鹿洛家,洛长安。”公输谨宣布继续。
许指柔方要转身,忽听得身后清音琅琅,恰似玉磬敲冰,“许师姐留步。”
但见来人青衫磊落,负手而立。山风卷起他云纹广袖,眉间朱砂映着竹影婆娑。“姑苏洛氏长安,初入山门,还望师姐赐教。”话音未落,几片青竹叶掠过他如墨鬓角,更衬得目如寒星,气度清华。
许指柔眸中霜色未减,广袖一拂径自前行。
洛长安轻笑一声,吟哦声清越如碎玉,“柳腰扶风三春雪,冰魄犹带广寒香。”
“这便是白鹿第一公子?”女弟子中泛起莺声燕语。
“洛家乃白鹿城四大世家之首,听说他三岁诵剑谱,七岁通易经...”
“快看!他要抚碑了!”
忽闻身后飒飒作响,洛长安足尖轻点,凌空而起。见他并指如剑,距碑尚有三寸,问剑石未触先鸣,竟自泛起七彩华光。
褐如玄铁,蓝胜寒潭,黄似秋菊,白若新雪,青同碧玉,赤比丹砂,紫堪霞蔚。
柳玄清膝上松纹剑铿然出鞘三寸,暗自心惊昔年与血刀老魔对决时都未如此躁动。
殊不知,后山剑冢之中,千百柄长剑同时低鸣,如朝拜君王般剑尖尽指问剑石。
温玉笙手中折扇“啪”地坠地,颤声道:“七曜同辉...这莫不是祖师手札记载的...”
“剑破苍穹,超凡入圣之资!”
满山哗然中,许指柔蓦然回眸,见那洛长安飘然落地,七色星芒绕身流转,恍如谪仙。多年冰封的心湖忽起微澜,恰似檐角冰棱遇着第一缕春风。她指尖轻颤,青丝拂过霜雪般的面颊,却在抬眸瞬间复归冷寂。
忽听得后山剑冢传来裂帛之音,一道青光破土冲天,惊得满山飞鸟乱窜。那锈迹斑斑的古剑在云间翻腾三匝,竟直坠洛长安掌心。三尺青锋入手刹那,锈壳寸寸剥落,露出“龙渊”二字篆文,在日光下流转七彩光华。
柳玄清霍然起身,抚须大笑,眼中有寒星闪烁,“好!好!好!龙渊认主!昔年楚王铸龙渊,观其纹如登高山临深渊。此剑尘封甲子,今日终遇真主。”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宗师,此刻竟向前连踏三步,声震九霄,“洛长安!”
“弟子在!”洛长安应声长拜,广袖垂地不起。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柳玄清关门弟子。”话音方落,满山松柏无风自动。七峰云海翻涌,竟在穹顶聚成剑气冲霄之相。老辈弟子面面相觑,自上任掌门仙逝,掌门已有十载未曾收徒。
暮云低垂,松涛阵阵。
试剑台上铜磬余音未绝,公输谨须发皆张,声若洪钟,“最后一位,项尘!”
满场目光齐转,项尘自虬曲古松后转出,衣襟上犹粘半片枯叶。粗布短打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伸手抚过问剑石刹那,墨色碑面忽溅起数点流萤。
“叮。”
一道白光自碑底浮起,细若游丝地攀了三寸便颓然跌落。那抹微芒在暮色里挣扎片刻,竟比乱葬岗的磷火惨淡三分。
执事弟子手中玉牒当啷坠地,颤声惊呼,“丁等下品...这...比方才那乞儿丙等下品还要低上三级啊……”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却见天权峰首座温玉笙折扇轻收,漫不经心掸去襟上松针,“白芒入玉衡峰,岳师兄倒是好‘福气’。”
满山寂静忽被撕裂。
不知谁先嗤笑出声,霎时哄闹如油锅溅水。摇光峰女弟子们罗帕掩唇,青玉步摇在暮风里乱颤;天璇峰几个锦衣少年以剑鞘杵地,笑得前仰后合。张奇正缩在角落啃炊饼,闻言竟也直起腰板,油汪汪的胖脸上绽出得意红光。
许指柔身形隐在松径转角。山风送来哄笑时,她云履稍滞,霜色广袖下的指尖微微蜷起。暮色中那抹单薄背影令她想起幼时在冰湖见过的枯苇,分明已浸透了寒霜,偏要倔强地立在朔风里。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被剑气绞碎,她垂眸拂去袖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莲步未停地没入苍茫暮色。
“项尘暂入外门罢。”玉衡峰首座岳擎苍声若闷雷,古铜面皮微微发红,“后山竹舍尚缺洒扫...”话音未落,四下已哄笑如潮。
温玉笙的嗤笑混在风里,“岳师兄当真慈悲为怀。”几个机灵弟子已然会意,所谓洒扫弟子,不过是给废物留些体面的说辞。
项尘伫立如松,任讥嘲如浪拍身。
忆起易三秋临终言语,“项氏血脉与虎魄刀纠缠千年,列祖以精血镇刀魂,后人经脉早被煞气蚀透。可笑天下庸人,只道项家子弟天生愚钝...”
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拖得老长,恰映在问剑石“侠”字残痕之上。山风卷起身上那半片枯叶,飘飘荡荡落向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