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哽噎(中)

赵月晴没有方寸大乱,没有辩解,反而是没意识发生什么一般,笑吟吟叫了一声:“小满。你怎么在这里?”

向前走了一步,自然地将身后的花束露出来。

堆在地上的礼物,是恰到好处的嫌弃。单独提出质问,却会显得自己太小题大做。

闻满觉得自己家像一只天空飞行的雨燕,狠狠撞上了只有自己能触摸感受的透明玻璃,痛也痛得无法言说,无法表达。

“我...我想去洗手间。“闻满的声音有些发抖,目光却依然盯着赵月晴的脸。赵月晴注意到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在那边。“赵月晴指了指走廊尽头,看着女孩逃一般快步离开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她款步走到二楼餐厅门口门口,斜倚栏杆,确保了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正好在视线范围内,于是满意点头。

闻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接了一把凉水胡乱冲洗着脸。

她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再熟悉不过了。

闻满的妈妈和爸爸是双职工,因为计划生育的缘故,生下自己的第二个女儿以后就没办法再要第三个小孩了。大女儿已经懂事了,可以留在身边。弟弟还小,离不开人。

二女儿就成为了可以被放弃的那一个孩子。自己从小被寄养小姨家中,和奶奶睡一个房间。

虽然不缺衣少穿,但那样微妙的嫌弃和笑容下隐藏的虚伪是相伴自己成长,如影随形的事物。

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嫌弃,还是六岁时,自己过年时分去拜访妈妈的家。在小小的闻满眼中,有个不认识的陌生的阿姨忽然成了自己的母亲,热热的掌心揉过她的头,她眯起眼幸福地心想这就是妈妈的感觉吗。

下一秒,却听见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女人捂住鼻子嗤笑一声,“让老人带大的小孩,身上怎么也有股老人臭。”

众人哄然大笑。

穿着奶奶旧围裙改的裙子,被暖融融地牢牢裹住的闻满也能模模糊糊意识到,包围她的笑声有多不含好意。

一滴滴水珠从她侧脸滑下,几滴混杂了热意的水珠滴落而下,滑落进了下水道里。

下一秒,镜中的女孩抬手,伸出大拇指刮骨剔肉一般擦去下颌的水珠,除了眼白处多出的几缕红血丝,紧紧抿住的嘴巴,没人能看出她曾经哭过。

正如她还在被嘲笑声包围的那年新春。

小孩子也没有哭,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渐渐止住笑声的周围大人。

不知世事的孩童的痛苦是恶趣味的成人最美味的快乐的佐料。

期待的孩子哭声没有响起,周围一群人也只觉得无趣。

“真没个小孩样子,木呆呆的,哭也不会,笑也不会。”自己的随口打趣没得到任何反馈,闻满妈妈也觉得无聊,翻了个白眼,抽手转身离去,没再看自己的二女儿一眼。

闻满一直等待他们转身的一刻,她冲上去,将自己的头当作炮弹狠狠撞上了自己母亲的膝盖骨。女人失去平衡,哎呦一声趔趄倒地。

梳了两个羊角辫,脸蛋滚滚的小女孩满意点头,学着大人的动作语气,命令:“哭给我看。”

哐当!

闻满大摇大摆地从洗手间走出,她决定不再像刚进来时装地像小媳妇一样。

她要变回猖狂的小流氓!

现在去赵月晴都已经回餐厅了,再四处乱看肯定会被发现。还不如直接回去,问问对方明明那么讨厌自己,为什么还要邀请他们上门。

出洗手间后,闻满先是左脚迈出向左边大跨一步,右脚迈出后,又向右侧大摆手臂。大步流星一路带风地走了两步,闻满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觉得自己走得像竖着过马路的螃蟹,旁边又没人看,又觉得没意思。找回了原来的正常走路姿势,小步快跳两下,推开了餐厅的门。

“来了”,听见开门的声音,赵月晴脸上还是贴着一贯温柔的笑容,朝闻满招招手,说道“坐啊,银耳羹味道怎么样,喜欢的话我再乘一点。”

闻满看着赵月晴脸上完美的笑容,刚刚的质问又冰雪消融了一大半。为什么有人能言行如此割裂。不等闻满再问,等她坐下后,赵月晴笑眯眯,脸带怜悯的说了句:“小满,胜意,我不建议你们和西京相处,他不是个合适当你们朋友的人。”

气氛一下子从和乐融融降为冰点。

“哈——为,为什么……”楚胜意结结巴巴地问,又不情不愿地为赵西京说了句话,“他除了挺讨厌以外还挺好的。”

“不是他不好,估计是嫌弃我们不好呗。”闻满心下了然,又不好直说,只好在内心补上了句“应该是嫌弃我们两个野小孩会把赵西京带坏。”

在凝固沉默的空气中,赵月晴幽幽地看了二人一眼,“他是个很会伪装的虚伪的怪物,我想你们,可能被他骗了。”

赵月晴垂眉,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看着两个孩子。

“包括小满你”赵月晴诚恳地说,“西京长得好看,成绩也好,如果你会喜欢上他,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也不会刻意阻拦。我只是想说出我见过的事实,这是出于一种人对于完美事物即将破碎时,会有惋惜的本能,就像银瓶欲碎,玉簪将折,会下意识去抚银瓶救玉簪一样。”

楚胜意脸上的表情更茫然了,闻满估计他在内心“啊”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赵月晴。如果在平时,有人和他说赵西京有哪里不好,他肯定一万个附和,再补充一万个理由。

可是眼前的阿姨不是他的妈妈吗,为什么会这样讨厌自己的孩子。

赵月晴看懂了两个孩子的茫然表情,也是哭笑。

“你们会被他骗……我也能理解”她似乎是觉得这个话题恐怖到令她觉得寒冷,缓缓披上了一件绒毛披肩,用披肩围住自己后对二人说“我是他妈妈,当然知道他是一点点观察模仿你和胜意,学习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一日日更加会伪装。”

“可是我也知道,自从他爸爸亲自在他眼前自杀以后,这个孩子一直在借着他仰慕我,想成为医生,需要练习解剖的理由,合理地杀死一些实验动物。”

“儿童扯碎蜻蜓的翅膀,这是一种无知的残忍。这和儿童的残忍不一样,西京会精准捣毁牛蛙的脊髓,兴致勃勃观察蛙类动物死去以后的搔爬反射,动物也一年年变大,从撞到玻璃的鸟儿,再到牛蛙,再到白兔和实验犬。”赵月晴垂眉,陷入回忆当中,“可能人类最后到了他眼中,也只会变成一具体重50kg——60kg,体长1m——2m间的大型动物,他总有一天会杀人,去满足他嗜血的欲望。”

赵月晴停下来,在等他们表态,闻满却有些哽噎。

亲眼看见自己的爸爸在自己面前自杀吗?把母亲当作未来理想对象又被自己的母亲深深讨厌。

遭遇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还能一直伪装地很好,一句话也不向自己的朋友诉苦。

她和楚胜意对视一眼,一下子了解到了对方的眼中的信息。

“啊,原来大张旗鼓把我俩叫来,就为了这事啊。”

“啊,这小子有成为连环杀人犯的潜质,那么酷的吗。”

随后闻满叹了口气,决定不和赵月晴计较,毕竟她也挺可怜的,老妈和老公都死了,生下来的孩子自己也不喜欢,代入自己想想自己也会觉得前途一片黯淡。

她干巴巴说两句:“啊,阿姨,那您节哀。”除此之外,她也真的没什么想说的了。

赵月晴却似松了一口气,“你们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好,我不希望你们再被欺骗了。需要的话你们也可以加一个阿姨的联系方式。”

像心里有一把火被点燃了,闻满强抑质问的冲动与怒火,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用了,阿姨,我们要走了。”

她与楚胜意果断起身,手伸进楚胜意的燕尾服西装外套下,在后腰轻轻扭了一把,暗示要他也忍住别发火,这毕竟是人家的亲妈,闹完一通赵西京的日子会更难过。

不过楚胜意是个小煤气罐脾气,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扬眉说道:“阿姨,虽然这家伙大部分时候都挺讨厌的,不过我们现在还不需要从外人身上了解自己的朋友,也不喜欢自己的发小被这样贬低。如果自己长出了眼睛,那就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如果有耳朵,那就听听对方怎么说。”

“谢谢您的招待,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再见!”

闻满见小煤气罐爆炸了,也没想救火的意思,赶紧拉住楚胜意的手,十指相扣。二人快速夺门而逃,哐哐哐一路冲出去了。

赵月晴身姿笔挺地坐木椅上,侧耳静静倾听少男少女出逃的声音,热情快乐地似乎能自信,靠着自己的双脚逃到海角天涯,在世界尽头处约会。

她起身,推开餐桌室后的屏风,屏风后又有一道门,幽幽问到,“西京,你看见了吧。小满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我把花丢到垃圾桶里。她以后会怎么想你呢?即便她不会迁怒,难道不会有自卑芥蒂与隔阂吗。这些痛苦不也是你间接带给她的吗?”

赵西京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透过刘海缝隙看着自己的母亲,继续沉默不语。

被绑的太久,绳索的勒痕已经在他全身留下了青青紫紫的淤青。

赵月晴对他说,自己的皮肤很白,所以淤青也不是太难看,青色的淤青像夏天枝头的青杏子,紫色的瘢痕像貂裘,新旧叠加的,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像什么了,被绑起来什么也不能做总归有些无聊,他需要幻想一些东西,回忆一下妈妈的话,帮助自己游神,让自己不去注意房间外的动静,忽视忘却自己的处境。

不过,赵西京想起新旧交替的,又愈合了一段时间的深棕色淤青像什么了。

像向日葵的花盘。

那是他被绑在椅子上,透过缝隙,清清楚楚看见的闻满送的向日葵编织花,被剪掉的花盘的颜色。

赵月晴真的很聪明,不愧是他这种怪物的母亲……

直接反对他们的友谊,只会让他们越来越紧密亲切。真正想要拆散一段关系,不是甩出一张支票。

而面对一个衣服洗到发白,固执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尊严的女孩,只要若有若无地表现出对她家境的嫌弃,刺伤她在泥泞生活里,最竭力想要维护的自尊,只要这样,就可以让她主动退避三舍了。

赵月晴笑吟吟地离开,她知道,对她聪明的儿子,一切都无需多说。

只丢下最后一句话,“不要再多说,不要多纠缠小满,你比谁都清楚,西京,你是个真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