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哽噎(下)

柔软的小兔被塞进了他手中。穴兔生性胆小,喜好钻洞,察觉到眼前之人的怀抱发出微微的热意,便拼命往他的臂弯钻去。

一双略微的瘦削,青蓝经络清晰可见,比兔子更白的手拖住了它长着滚圆兔尾巴的小屁股。

兔子耳朵的血管丰富,直接抓耳朵容易造成血管破裂。正确的抱兔子姿势应该是一手托住小兔的屁股,一手插在兔子的肚子上,这会让它感觉到足够的安全感。

赵西京看着身前柔软的小动物,一动一动的耳朵让他想起来了另一个仿佛也会用垂耳兔的兔耳朵表达自己情绪的发小,即便还是有些面对母亲的紧张,他还是神色柔软下来,悄悄把动着三瓣嘴吃着他衬衣的白兔往怀中藏了藏。

另一只更漂亮的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手掌。像是一种血缘的继承与传递,越覆越紧,怀中的兔子也从瑟瑟团成一团,变为后腿拼命踢蹬。

赵西京发现不对,拼命想要挣脱这只手,却最终只能听见怀中的大白兔哀声长叫。

兔子没有声带,这是痛苦到极致肌肉收缩,空气从肌肉间挤出的惨叫。

断断续续,伴随着长达三分钟的失禁,才最终停止。

“西京,妈妈一直奇怪一件事。”手的主人用大拇指,慢条斯理擦去已经初具俊美的孩子脸上的眼泪,温柔地问“像你这样刚刚杀死动物的冷血小怪物,也能有朋友吗?”

“不……不……”,小学生的赵西京还没学会成年人成熟的社交辞令,他只隐隐约约听出了话语间的嫌恶,拼命辩解,祈求着一个原谅,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犯下了错误。

不字吐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否认自己不是怪物,还是该证明自己是有朋友的正常人。

赵月晴却耐心解答了孩子的每一个问题。

“小京,旁观着罪恶的发生,也是一种罪恶哦。”大拇指又温柔擦去了另一侧的泪珠。

赵西京表情抽搐,想讨好地送出一个笑脸,却被混杂成一种古怪的似哭非笑,那滴透明的眼泪正悬停在因怪笑露出的笑窝上。

“你旁观了爸爸的死,所以你也是一个罪人和恶人,就像刚刚我握着你的手,你不也间接参与了对这只可怜的小兔子的屠杀吗……用你的手,你的眼睛,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物。”

赵西京却沉默下来了,他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母亲。有一万种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

但他还是沉默,因为他觉察到了赵月晴那股温柔平静的声音下的痛苦。

“我的妈妈……她只是太痛苦了,她需要找一个人去责怪”,他垂眉,想到了从前路过马路的一个破烂的沙袋,被人拿来发泄愤怒,发泄完,就丢到一旁。被丢弃了,也彻底自由了。

他在不到十岁这年,朦朦胧胧地觉醒,“人在痛苦到一种极致时,既会呼唤爱和治愈,也想要嚎叫,踢打和撕咬什么东西,自己是那只被赵月晴选中的沙袋。”

既然对自己的爱意不足以让她重新开心,那恨自己责怪自己,能分担一部分她的痛苦,也算一种好事。

他颤抖着声音,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妈妈,我有两个同学,玩得还不错,一个是闻满,一个是楚胜意。”他念出这两个名字,像溺水的人,大洋中间,徒劳抓紧两片救命的浮木。

“我不喜欢你的妈妈。”

“我知道。”

“你不生气?”

“不。”

他淡漠点头,没有生气,声音没有发抖,表情也很正常,背出了赵月晴要他说的话。

“闻满,我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不是谁对谁错的事情。”

“嘎?”

楚胜意蹙眉,“喂,我们还在你妈面前给你说好话呢,你就这样嫌弃我们,朋友意气呢!”他跳下来,想拿拳头捶一捶赵西京的肩膀。

赵西京躲开了,衣服下有淤青,很痛。如果被触碰到,感受到他们的体温,自己也说不完背下来的话。

自己是长满了植物的沼泽,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会吞噬每一个走到他领地的动物,美丽的白兔,矫捷骄傲的驯鹿,不应该沉默在腌臜的沼泽里。

他冷冰地对楚胜意说,“我妈把闻满的编织花丢到垃圾桶里,把你的礼物好端端放在架子上,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楚胜意愕然,回头却看见闻满躲避的眼神。

闻满:“那是你妈妈的事情……我知道我的礼物可能在院长眼里是寒酸了点,不过和我们玩的是你啊,我难道还要株连九族。有事咱们当面说就行了,嘴长着就是用来说的。”

赵西京安安静静地听完,点点头,并不反驳:“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就在家里,我亲眼看着我妈丢的,没有阻止。”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闻满讪讪看向赵西京,她看似大大咧咧,可久居他人篱下的生活,怎么可能不会看人脸色,原来痛得万箭穿心,会是一时之间难以反应。

讨好和打圆场的笑意还凝固了一半挂在脸上。嘴巴还是笑着的,眼睛却痛苦起来。显得非常滑稽。

“我们以后的生活,会因为彼此之间的家境差距越走越远,终于至无话可聊。我开始觉得……”

砰——拳风到了赵西京笔尖,却被闻满一只手挡下。

一直在赵月晴那受到的轻视和为了朋友忍耐的憋屈终于化为了一股无名邪火,火势越烧越旺,闻满从小到大受到过无数的讽刺与白眼,自己母亲的嘲讽她都能当场头槌回去,不管有什么误会和说不开的话,既然自己想要主动聊天的橄榄枝被主动截断,那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

“行。”她冷笑,对楚胜意说“觉得咱们配不上那就配不上呗,咱们走。”

又对赵西京说道,“赵西京,人或许能借着父母家世,被人放在称上算出几斤几两,我在你妈和你眼里估计也就一团烂泥巴那么重……不过……要是有人把我当成烂泥巴,我就把自己团巴团巴甩这个人脸上去,也要和这个人同归于尽。”闻满还是没装酷到底,吸了吸鼻子,哽噎说出了最后一句“看咱们那么多年情分上,你是第一个例外,也会是最后一个。”

忽然闻满眼前一黑,她忽然意识到,是楚胜意伸直了双手,在觉察到她眼泪即将落下的那一刻,用手挡住了她通红的眼睛。系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泪珠与尊严。

“你不是烂泥巴,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楚胜意冷冷看了赵西京一眼,没有多说,拉着闻满转身大步离开。

远远走了几步后,这二人蓦然停下。闻满似乎对楚胜意问了一句没头没尾巴的话。

转头,赵西京依然固执站在原地,灵魂离体,好像闻满坐过的那张学生课桌特别新鲜,值得观看。

楚胜意焦躁转了两圈,闻满一伸手拉住了他蓬松蜷曲黑发下的耳尖。

楚胜意生的最高大强壮,像一只飞速成长的野兽。

人是没办法阻拦一头几百斤的发怒公牛,或者阻拦一座山的崩塌。不过一旦那座山,那个公牛喜欢上了你,甘愿把牵制自己的缰绳放进你的手中,时间久了,你会忘记他的桀骜不驯,浪荡放肆,只能记得他的头发很柔软蓬松地好摸,长长的睫毛下有大而清澈的眼睛,一拉耳朵他就全面投降。

后知后觉的火花呲啦啦跳动。

闻满有些淡定地把楚胜意拉回来,对赵西京问“这家伙呢?”

“要是你妈嫌弃我穷,不愿意让我和你混着玩,而且你也认同你妈妈的观点,那为什么把这家伙一起流放了。”

“就是啊,我爸的身家在咱们市,评个首富都够了吧。”楚胜意环胸,特地摆了个“全员恶人”的熊猫头表情包造型,把自己刚买的昂贵球鞋晒出来“小赵,是哥哥家没落了吗,让你连我一起流放。”

闻满开始按太阳穴,希望头上能冒出两个代表聪明点子的灯泡,这样自己就能明白赵西京说什么脑回路。她试探着问,“所以,你就是不想和我们谈你妈评价你是个,额,赔钱货,所以宁愿和我们断交吗?”

“……他妈说他是怪物”,楚胜意好心纠正。

“哎呀别管了,反正就是他爱解剖癞蛤蟆小白兔什么的,我睡一觉忘了差不多了还不行吗。”

某人恼羞成怒。

又想起,赔钱货应该是想要生男孩的家庭里姐姐的专属名词。哈哈那这确实是自己的专属评价呢。

打了个岔,闻满继续拉回话题“刚刚我和楚胜意说,你喜欢看古龙武侠小说吗?”

“《小李飞刀》还是你在我家读完的。”某人不满地为健忘的另一个人补充信息:“古龙说有个人头一直痛,主角说,我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下一秒主角就把这个犯头痛的病人的头砍下来了。”

“是这样吧”,闻满叹气,“为了不和我们聊这个话题,你居然选了直接和我们永远断交,手上割了一道口子,就要把整只手切掉了。

是觉得我们会听了你妈的话,真的信了你是个变态,要主动来找你绝交了吗?所以,只要你先绝交,我们就没办法和你绝交,你就不是被甩的那个喽。”

“你这是什么神奇脑回路啊。”楚胜意忍不住搂住了闻满,啧啧赞叹。

赵西京完全凝固成了一尊脑回路有问题的石膏像,双手关节攥地发白。身材修长,向来一尘不染地少年,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闻满,等待审判的槌子落下。

“真的是这个原因的话,简直是屁大点事情,我们俩都不信别人对你的狗屁评价”,闻满反手搓了搓一直爱黏住她的卷毛大狗,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有些傻气的笑容,“嘴巴长了是用来说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的眼睛会来看,没有谁能替我们做出判断。”

“你这个大傻缺。”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赵西京的肩背终于缓缓地塌了下去,肢体抽搐了一下。像猎人击中后一直逃生的驯鹿,一直奔逃,越过山间小溪,跳过断壁峡谷,终于能回到他熟悉的鹿群领地。

“谢谢”,他嘶哑地说了一声。

惶然从他眼瞳中升起,他低头看着闻满的手,想要再次祈求拉起这双手的机会。

他没有动作,却知道,自己以后会终其一生,会为了追逐牵起这双手的机会而生活。

“谢谢……我不想,不想离开你们。”

一声响亮的哽噎,终于冲破了胸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