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是民国二十六年。
这一年,上海沦陷,整个租界都进入了孤岛时期。
此时的沈克还是崂山上的一个小道士,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穷。
在沈克的记忆里,他自小就生活在出云观,和师兄一样,是师父黄老道从山下捡回来的。他在七岁那年摔伤了头,再也想不起七岁以前的事情了。
听人说,此时的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只要够胆识,遍地都是黄金。沈克想着自己再这么穷下去,迟早是要饿死的,还不如下山闯荡一番。
崂山自古出骗子,沈克最本事的,自然就是招摇撞骗。沈克在路上就盯上了一位腰缠万贯的小肥羊,曹余庆。
曹余庆和沈克一样,也是平生第一次来大上海见世面,不过,不同的是,他家底殷实,身后还跟着押送镖银的马队。沈克一路忽悠,愣是让这位曹公子相信自己有血光之灾,只有他沈道长才能保驾护航,为此,沈克可是骗到了不少银子。
可沈克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位曹公子实在倒霉,一到上海就真出了事儿。
此时沈克正站在兴仁里大街上,被曹余庆的打手们团团围住。
沈克面前,是英租界第一凶宅。
兴仁里是英租界的钱庄弄,号称上海滩的华尔街,商铺林立,人流如梭,是英租界最值钱的地段。但眼前的这栋洋房却藏在弄堂尽头,分外冷清,像是一间倒闭了的洋行。
房周围全是参天古树,树荫之下的旧宅爬满了藤蔓,肆虐的藤蔓带着浓烈的异香,密集的程度几乎掩盖住了白色山墙上的木架结构,入眼一片压抑的深绿色,门楣上的一块匾额被藤蔓遮去一半,隐隐只能见到“洋行”二字。
阴藤盖瓦可不是什么好风水,沈克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哆嗦。
“曹公子,这栋宅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儿?”沈克小心问道。
曹家的打手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面如死灰,看了看沈克,又看了看曹公子,吞吞吐吐道:“少爷,刚才不是有人说这间洋行的职员全死在了里面,一个都没出来过吗,我觉得是这宅子会吃人啊少爷,曹平……曹平是不是已经被这宅子吃了……”
曹公子听得一阵心烦,怒道:“曹平不会有事的,让他闭嘴!沈克,这宅子当然有问题,你没看到我的人都已经这样了?要是没问题,我还用找你?沈道长,你不是说你们崂山道士,最擅长驱鬼除妖,可以替我消灾解难吗?”
沈克赔笑道:“这个,在下所学有限,并非所有凶鬼都能应对。”
“沈克,你从我这儿拿了不少钱吧?搞不定就把我的钱吐出来!”曹公子怒了,一挥手,几个打手就已经持枪抵在了沈克的后背。
可是沈克的钱,全都用来解救他家不争气的师兄了。
他的师兄徐世初因为太过愚笨,前些年被师父赶下了山,沈克一直担心这位师兄下山后会不会被人给拐卖了。昨天街上碰巧就遇到了给人做保镖的徐世初。他还真是被人给骗了在卖身还债,沈克只好用身上所有的银子替他赎了身,现在,哪里还有钱还给曹余庆。
看到曹余庆一脸要债的杀气,沈克有些慌了。
此时徐世初的样子倒是颇为镇定:“这位曹公子,我们自小在崂山修道不假,但是驱鬼之术,原本就虚无渺茫,所以我们……”
徐世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克迅速抢了过去:“啊哈哈哈哈是这样的曹公子,我师兄的意思是,驱鬼之术的确虚无渺茫,凡人修行一世都无法掌握,但如果是天赋异禀之人,自幼便得道修行的话,还是可以随时为曹公子消灾解难的。”
这样说着,他拼命给徐世初使眼色,徐世初无奈,只好不再言语,任由沈克胡说。
沈克也明白,这一次无论他说得多好听,曹余庆都未必会再信他,所以他决定以退为进:“没错,曹公子,之前是我骗了您,我根本就不懂什么驱鬼除妖之术,全都是为了从您这儿骗钱。”
曹余庆略一惊愕,他压根没想到,沈克居然会承认自己是个骗子,突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说:“那就还钱给我。”
沈克看到了曹余庆的表情,心说我这招以退为进还真管用,立马殷切道:“曹公子,是这样的,我是一介凡人,在山上学艺不精,什么都没有学会,可是我师兄不一样,你看他这一身天赋异禀的模样,自小就得了我师父的真传,绝对是可以帮到您的世外高人。”
徐世初有心辩解,却被沈克一把拽住,他看到沈克背后的枪口,只好保持沉默。
曹余庆迟疑了,上下打量着徐世初。
徐世初一身白衣,头发束成道髻,看起来,依稀有些明朝人的影子。然而此时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大多数年轻人已经剪了新式的短发,尤其在这条华尔街一样的兴仁里,往来者不是西装革履,就是长袍马褂,几乎没有束发之人。徐世初站在这里,仿佛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原本他这一身鱼肚白的湖纱道袍走在租界里,总会有人会对他指指点点,可他一直都保持着旁若无人的镇定,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真的能行?”曹余庆问。
徐世初自知无法像沈克一样骗人,直言道:“曹公子,我功夫很好,我可以替沈克还债,给你打工做保镖,做到欠你的钱还清为止。”
沈克顿时急了,将徐世初拉到一边小声道:“徐世初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来上海滩闯荡,是要做人上人的,我才不要做一辈子负债打工的下等人,还有你,是你害得我的钱都赔掉的,你现在不是欠他钱,是欠我钱,你能给我乖乖闭嘴就当还债吗?”
徐世初终于妥协了。
搞定了这个不开窍的师兄,沈克转身笑嘻嘻地对曹余庆说:“是这样的曹公子,我师兄这人,在山上待太久了,他不太擅长和人说话,他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为您保驾护航,解决这栋凶宅的问题,包您免受血光之灾,但是,这件事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算是您之前打赏给我的那些钱,恐怕都不够支付我师兄的报酬,所以报酬的话,我们是不是要另外算一算了?”
“行,只要你俩把这件事情给我解决了,你欠我的钱就一笔勾销。而且,这间凶宅给我也是烂在手里毫无用处,你要是能帮我搞定,我就把这间洋行的产权分你一半,如何?”曹余庆也是很豪爽。
“成交。”沈克点头。
兴仁里的半间洋行,可是一笔不菲的报酬。
“沈克!”徐世初想要小声劝阻沈克。
“富贵险中求。”沈克却已经向着那栋凶宅走去。
他怕鬼,却更害怕过下等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