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诗”的观念从宗教到人文的展开
对“诗”字的原始意义的探讨,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其实并不在于是否确切厘清此字的原义如何,而在于通过字源的探索,或许可以发现某一观念的演变痕迹,从而产生一种新的认识。
宗教作为人类文化发展进程中的一种阶段性的必然现象,在各个民族的文化史上都出现过。在中国,传说中的帝颛顼时代便是以宗教为核心的。《大戴礼记·五帝德》说他“依鬼神以制义”,也就是“说他是大巫,他是宗教主了”1。作为原始公社的末期,当时社会的特征就是“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国语·楚语下》)。下逮殷商时代,这种宗教气氛仍然相当浓烈。宗教领袖即为政治领袖,“王者为群巫之长”2,表明巫师已与王室结合起来。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有“巫”字。巫的职能,据陈梦家说,有以下五种:祝史、预卜、医、占梦、舞雩3。所以古代的乐、舞、诗(这本是结为一体的)都曾托附于巫。《说文》记载: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裦舞形。4
《尚书·尧典》: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周易·豫卦》“象辞”曰:
雷出地奋,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
如果上文对“诗”字古义的推测离事实不远的话,那么,诗歌原本也是依附于宗教的。早期诗歌的内容不外两个方面:一是有关生产劳动,一是有关宗教祭神。尽管现存的文献大多出于后人的记载,但多少也反映出远古的遗迹。
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礼记·郊特牲》)
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三七五)5(《卜辞通纂》)现在读到的《诗经》中虽然也还有一些祭祀的作品,但其重心显然已经有所改变,即在原始宗教中注入了一种新的精神。例如,甲骨卜辞中有不少是以求雨为内容的6,包括命辞、占辞和验辞。作为一种祈祷辞,总是将最后的决定权归之于上帝,而人所能做的,就只有对上帝的祈求膜拜。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的“卜雨之辞”中曾经举出以下例子:
帝其令雨-帝不令雨
帝其雨-帝不雨
帝令雨-帝不其令雨
帝令多雨-帝不令其多雨
帝令雨其年?-帝令雨弗其足年?
《诗经》中当然也有言及求雨的诗篇,如《小雅·甫田》: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朱熹《诗集传》卷十三注此章曰:“言奉其齐盛牺牲以祭方社,而曰我田之所以善者,非我之所能致也,乃赖农夫之福而致之耳。又作乐以祭田祖而祈雨,庶有以大其稷黍而养其民人也。”同样是求雨,但丰年的关键乃在于“农夫之福”,而农夫有福的原因又在于他们的勤勉耕作,所以得到了神灵的庇佑,即此诗下一章所说的“曾孙(此周人对其祖先神灵之称)不怒,农夫克敏(工作得又快又好)”之意。恰恰是这一点说明了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人的自身努力是得到神灵庇佑的最后依据,而不单是依赖于对上帝的一味皈依。这不仅显示了中国历史的黎明曙光,也显示了中国文化的黎明曙光。7
这个重要的历史转变,当在西周的初年。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指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又说:“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之后,尤竞竞以德治为务。”8立国之基础在于统治者道德之有无及良窳,而不仅仅依赖于是否得到神灵的庇护。巫师在《周礼》中仅列为中士,属于太祝,其地位是无法和商代相比的。9所以《礼记·表记》上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周易》贲卦“彖”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颖达《周易正义》曰:“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正是对西周文明的回应和阐说。所以西周以来的诗,尽管还是和歌舞联系在一起,但就其表现的精神向度而言,不是朝着天上的神灵,而是面对现实的人生,体现了宗教向人文的过渡。如早期歌谣的原始意义多与宗教祭祀有关,而在《诗经》中抒发的,却大多是人世间的普通情感:
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召南·江有汜》)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魏风·园有桃》)
夫也不良,歌以谇止。10(《陈风·墓门》)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
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小雅·白华》)
凉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大雅·桑柔》)
而在文字上最早使用“诗”来指代某种用语言形式固定下来的作品,现在可以考见的,也是在《诗经》中。上文举到的《卷阿》,是对周王之德的歌颂;而《嵩高》则是对“申伯之德”的赞美;《巷伯》一诗又是发泄怨恨之作。以上三篇作品,都被命名为“诗”。从以下相关的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诗是用来表达现实人生的喜怒哀乐这一观念的普遍性: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
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大雅·民劳》)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雅·蒸民》)
这些用来“刺”或“谏”的都是诗。由此足以证明,自西周以降,下逮春秋时代,诗歌已经逐渐摆脱了宗教性祈祷的束缚,而日益充盈了现实的人文气息,这在观念上的表达,就是“诗言志”的提出。
《诗经》中的“诗”字,一般来说,还只是就具体的某一篇作品而言的。然而在春秋时代广泛流行的“诗言志”说,这里的“诗”字恐怕已经上升为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应该视为对“诗”的初步定义。文学上一个专有名词的出现,也许表示一个新的概念的初建,同时也就意味着对之进行评价亦即文学批评的萌芽。如上所述,“诗”和“志”,从字源学角度来看,皆以“”得声,而一从“心”,一从“言”。在古文字中,“心”和“言”正属于偏旁互易之例,所以很可能原本是一个字。但在春秋战国之际,“诗”和“志”早已分化为二字而各有所用。“诗”是“言志”的载体或符号,这一意识为时人所普遍接受。
诗言志,歌永言。11(《今文尚书·尧典》)
诗以言志。12(《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诗以道志。13(《庄子·天下》)
诗言是,其志也。(《荀子·儒效》)
诗,言其志也。14(《礼记·乐记》)
所谓“志”,在古文字中代表“识”15,又可以训为“意”“心”“念”等等。所以,“言志”也就是“言识”“言意”“言心”。朱自清曾经将“诗言志”看作中国诗学的“开山的纲领”16,到了汉代,就有了两篇重要的文献,将这一观念在文字学和诗学上固定下来。
许慎《说文解字》三上言部:“诗,志也。志发于言17,从言,寺声。”从这个文字学上的权威解释中,我们不难发现,许慎所总结的“诗”的概念,一方面偏于“言”,另一方面又偏于“心”。我们很容易为这一文字学上的说明找到大量的文学上的佐证。在《诗经》中,充满了以谐合音乐的语言所表达的人们内心的欢乐和忧伤,这正体现了抒情诗的两大要素:音乐节奏的语言和内心意志的独白。而许慎对于诗的“言志”和“从言”的说明,也反映了从春秋战国到汉代,人们已经认识到,诗歌是由生发于内的情感意志和表现于外的语言文字的高度融合。而充分表达这一观念,并且在诗学上奠定了牢固基础的则是《诗大序》18: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里,“诗”既是“志”的停蓄(“在心为志”),又是“志”的表现(“发言为诗”),从而涵容了字根“”的“止”“之”二意;同时,诗还是和音乐、舞蹈同源的艺术形式。这两个方面的意义,既展示了“诗”的观念的演变痕迹,也标志着中国早期诗歌概念的成熟。
1 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页。
2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载《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第535页。
3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载《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第534页。有关这方面的最新研究,可参看张光直《商代的巫与巫术》,收入其《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
4 尽管这一文字上的说明受到了当今一些文字学家的质疑,以为“舞”字由“無”演变而来(见李孝定编述《甲骨文字集释》,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5年版,第1927页)。不过据文献记载,早期的舞蹈围绕着宗教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夏朝的九代、九辩、九招皆为巫舞;卜辞中常见的“今 巫九〔 〕”,据于省吾说:“即‘今用巫九摇’也……‘巫九摇’犹言巫九舞。古者歌舞恒以九为节,巫祝以歌舞为其重要技能,所以降神致福也。”(《甲骨文字集释》,第1595页)《墨子·非乐》:“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河图玉版》载:“古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截竹长三尺,吹之如嗥,三人被发而舞。”甚至《周礼·春官宗伯》还这样记载:“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
5 汉乐府中有《江南》一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沈德潜《古诗源》卷三评为“奇格”,这或许是由于他生世较早,未见卜辞之文。
6 参见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第三章第一节“卜雨之辞”,中华书局1988年版。
7 甲骨卜辞中常见有的“其雨”一词,在《诗经》中凡两见,即《鄘风·蝃 》的“崇朝其雨”和《卫风·伯兮》的“其雨其雨”,据胡小石先生《甲骨文例》下所说,两者皆卫诗,故有殷人遗语。但值得注意的是,“其雨”在卜辞中皆为占卜时的占辞,而在《诗经》中,则皆为比兴之辞,指向人间的普通情感,完全脱离了宗教的含义。
8 《观堂集林》卷十,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51、479页。
9 参看唐兰《略论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铜器群的重要意义》,载《文物》1978年第3期。
10 下句今本作“歌以讯之”,《广韵》去声至六引作“歌以谇止”,钱大昕、段玉裁、朱骏声、林义光及陈奂等,皆以“讯”为“谇”字之误。1977年出土之阜阳汉简《诗经》正作“谇”,今据以是正。参见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11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卷一。关于《尧典》的产生时代,今人意见不一。顾颉刚主张为秦汉人伪作,见《从地理上证今本〈尧典〉为汉人作》;郭沫若认为是战国时子思之徒所作,见《十批判书》;范文澜则以为乃周朝史官掇拾传闻,加以组织而成,见《中国通史》。本书取战国说。
12 关于《左传》的真伪问题,自汉以来争论不休。本书不认为是刘歆伪作。
13 关于《天下》篇中“诗以道志”等六句二十七字,自马叙伦《庄子义证》疑为古注误入正文之后,许多学者均有考证,以为衍文。但即使如此,我认为这六句话仍然是以战国时人的认识为依据的。
14 《礼记》虽成书于汉代,但《乐记》则取于《公孙尼子》,见《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语。公孙尼子则为孔门弟子。
15 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十篇下。
16 见《诗言志辨序》,《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第190页。
17 此四字通行本中无,杨树达《释诗》据《韵会》引《说文》补,见《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增订版),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5页。
18 关于《诗大序》的作者,迄今争论不休。徐英《诗经学纂要》(台北:鼎文书局1973年版)列清以前诸家之说,即有二十四种。其形成过程可能并非出于一时一人,当为自战国至汉代的儒生陆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