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狂热读者、污点作家与法律的忧思

调色盘,洗稿,融梗。

这些词奇怪吗?也许你觉得奇怪,也可能同时觉得这种奇怪是很日常的感受。突然间,互联网开始背离最早的“互联”梦想,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又重新生活在“盒子”般的社会[1]。盒子里的人热热闹闹,盒子外的人不明所以。这三个词,你觉得一头雾水,但对于网络文学圈的人来说,它们排列起来却只有一个意义,笔直通往一个针对作品和作者的指控——“抄袭”。

2013年之后,文化产业链资本化运作的大发展,让大量曾经只在网文圈内拥有姓名的作品,经由各种改编进入大众文化市场。奇怪盒子里的世界其实已经进入了你的盒子。烈火烹油的另一面是抄袭指控的爆炸性增长。《花千骨》热播过程中,“原著小说被质疑抄袭多部网络小说”的消息广泛流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创造点击量纪录,旋即被指出从背景设定、人物到语言,全面抄袭作者大风刮过的《桃花债》,愤怒的读者呼吁全面抵制作者唐七公子所有的小说和改编剧;据全网合力调查,《锦绣未央》被认定抄袭作品200部以上,几乎没有完全原创的章节……这场反抄袭运动几乎囊括了所有热门IP,甚至开始向更早期的作品蔓延。2016年,金庸状告江南2001年出版的《此间的少年》侵权;2017年,匪我思存在微博发文,主张《甄嬛传》抄袭侵权,要求道歉和赔偿。

有意思的是,这些年来,最激动的往往是读者。一方面,对抄袭深恶痛绝的热心人士熟练掌握“调色盘”软件,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对文本进行软件比对,以不同的颜色标注作品之间相同和相似的部分,斑驳的色块就是“抄袭”最直观的证据。如果抓不住内容和架构上的重复,还要看是否在核心思想、理念、间接和情节构思上借鉴了其他作品,重新排布字句洗掉他人痕迹的“洗稿”和将各方创意汇于一炉的“融梗”一样会受到谴责和鄙视。一旦发现调色盘严重雷同、洗稿和融梗,这些作家马上从“大大”(一种对作者带有敬仰和亲近的爱称)变成“抄袭犯”,而抄袭犯的书是不值得看的,应该声名扫地,全网抵制。另一方面,总有面对确凿的证据仍不肯抛弃污点作者的人,他们则被称为狂热的“脑残粉”。“脑残粉”同样很激动。他们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看看小说就要被卷入道德战争。难道只是因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借用了《桃花债》的设定,那些为小说流过的眼泪就要被贬低为被欺骗而不自知的愚蠢吗?“都是看无聊小说,怎么还有人看出正义感了?”

比起读者圈的自发维权行动和不断爆发的言论战争,法律诉讼领域意外地相对萧条。除了金庸、匪我思存和少量作者,很少有受害者主动站出来,接过读者已经整理好的证据发起诉讼。偶尔反抄袭者从自己的战斗圈里探头出来看看,会发现自己仿佛陷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抄袭犯无处不在,铁证如山堆积,受害作者却软弱可欺,法律也不主动作为,除了这些热心的读者,这个国家似乎毫无版权意识,网站也助纣为虐,不但不将污点作家下架,甚至容忍写作软件的存在。基于素材库和自动协作系统,人工智能正在通过抄袭进入这个原本属于天才和灵感的世界。

在圈外人看来,这个世界大概也确实有些奇怪。部分读者何以如此执着于数字维权,不停歇的网络打假几乎如同狂欢仪式,动力何在?另一部分读者又为何如此“沦丧”,面对证据竟然无动于衷。读者内部的分歧该如何理解?受害作者为何普遍沉寂,法律又究竟如何看待那些抄袭和雷同,为何它无力有效阻止抄袭狂潮?仅仅停留在恨铁(作者/法律)不成钢和谴责版权意识淡漠,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个时代更多。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想将时间回拨,从21世纪初期轰动一时的庄羽诉郭敬明抄袭案说起。选择这个案件,首先是因为它确实影响深远,每一次网文圈爆出抄袭指控,这次事件几乎都要被重新提起,在某种程度上,它成了法律对抄袭者盖棺定论的一个符号。其次,与后续大量停留在读者圈的指控不同,这次案件经历了完整的法律过程和充分的舆论讨论,各方的意见在此过程中都得以详细展开。最后,这桩最终被法院判定为抄袭成立的文坛事件,造就了一个毁誉缠身的写作明星、一个文学界的丑闻,也曾被认为集中体现了当代青少年价值观的败落,在我看来,它也第一次以公共事件的方式,将文学生产的某种新特性与传统文学创作制度的张力尖锐地呈现出来,这种张力在网络文学生产领域的持续强力存在,可能正是2013年之后以“IP”和“抄袭”为核心的世界逐渐展开的重要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