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最大的洋务:从新式海军萌芽到北洋海军成军

拥有像西方列强一样先进的“坚船利炮”,是鸦片战争后半个多世纪清政府最大的梦想与追求。洋务运动开幕后,无论是创办军工企业、开采煤矿、修建军港、架设电报线、铺设铁路,还是设立新式学堂、派生留学,相当程度上都是为巩固海防和建设强大的新式海军做铺垫。这些准备直到中法战后,才以北洋海军的成军为标志,结出昙花一现的果实。通过梳理同光年间中国新式海军从无到有的漫长过程,既能典型反映清政府此期改革的特点,也能验证它在洋务运动的框架内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

道光二十年(1840)英国挑起鸦片战争之初,林则徐已经认识到中外海军的差距,曾奏请朝廷从粤海关拨款制造船炮,以“制夷”“防夷”,未被道光帝采纳。[23]及至道光二十二年英舰侵入长江,沿江数城接连失守,道光帝才承认对方“船坚炮利”,命福建、浙江、广东各省督抚制造战船。[24]但随着战事很快结束,造船一事又成纸上空谈。

迨至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两国的军舰已由帆船更新为蒸汽舰船,航速更快,战斗力更强。这让清政府更清楚地认识到传统水师的落伍。咸丰十一年(1861),经署理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提议,总理衙门奏请先从上海、广东各海关筹款购进外国船炮,发交各相关督抚,平定太平天国起义,“内患既除,则外国不敢轻视中国”。[25]随后总税务司李泰国奉命经办此事。他征得英国政府同意,雇佣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Sherard Osborn)为统帅,购舰8艘,募兵458名。[26]李泰国还与阿思本私下约定:该舰队只服从清朝皇帝指挥,且须经由李泰国传达,不受地方督抚节制。[27]这一将中国舰队置于英方垄断之下的做法,遭到清政府的坚决反对。同治二年(1863)夏,总理衙门与李泰国重订章程:由清朝武职人员任舰队“汉总统”,阿思本任“帮同总统”;所在用兵地方,听从督抚节制调遣;舰队每月经费7.5万两,由李泰国经理。[28]迨阿思本率舰抵华,对新订章程大为恼怒,不但以解散舰队相要挟,而且还挑唆英国公使卜鲁斯(Frederick Bruce)出面交涉。清朝相关督抚也竞相争夺这支舰队的控制权。两江总督曾国藩既不愿他人染指攻陷南京的头功,又不满英人挟制,遂建议总理衙门或将舰队交湘将蔡国祥与阿思本分带,以分其权;或将舰船分赏各国,使李泰国失其所恃。[29]总理衙门进退两难,遂请美国公使蒲安臣出面调停。蒲安臣同样不希望由英国人把持中国舰队,又唯恐军舰落入太平天国或美国南方政府之手,最终说服中英双方将舰队遣返英国变卖。清政府最终一无所获,却损失白银70万两。[30]“阿思本”舰队事件,反映出清朝中央与地方、中外之间以及西方列强之间,在海军问题上错综复杂的利益冲突,是中国在创办新式海军的过程中遭遇的第一个大挫折。

总理衙门的购舰努力既告失败,此后十余年改由洋务督抚设法自造。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两大造船基地,一是江南制造局,一是福州船政局。前者在曾国藩、李鸿章支持下,自同治六年至光绪二年(1867~1876)共造船7艘,耗资110余万两,排水量195~2800吨不等,以“海安”(后改名“海晏”)规模最大,号称晚清最大的国产轮船。[31]不过这些船的质量、性能均不及外购,造价却更加高昂,加之经费不足,该局此后的造船事业陷入困顿。后者在左宗棠、沈葆桢主持下,聘请法国人日意格(Prosper Giquel)、德克碑(Paul d’Aiguebelle)为正、副监督,截至同治十三年(1874)共造船15艘,耗资225.5万两,排水量515~1450吨不等。此后逐渐遣散洋员,改由中方人员自造。[32]福州船政局在造船质量和成本上,存在与江南制造局类似的问题,但因相关大员的极力争取,其造船活动仍得以延续。同治九年起,鉴于船只渐多,福建、江苏相继奏派大员统领,遂有福建、江苏两支舰队的创立。福建舰队在规模和训练上较占优势,江苏舰队的船只性能稍强。不过这两只舰队皆属地方性舰队,相对于中国的广袤海疆,实属杯水车薪。在海军人才的培养上,当时也仅有福州船政学堂1所。

清朝的海军建设萌芽之际,近邻日本也自明治维新后加快了海军建设的步伐。其发展方针是:自造船只与外洋购舰并举,国内办学与派生留学并行,并于1872年设立统一的海军军政机构——海军省,从而为本国的海军发展打下良好的制度、军备和人才基础。以此为前提,日军于同治十三年(1874)悍然出兵台湾。清政府明知日本理亏,却因自身海上力量不足,不得不委曲言和。总理衙门由此痛切奏陈海防建设的重要性与迫切性,提出“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六条,请饬沿江沿海将军督抚议奏。[33]文祥也抱病密奏“目前所难缓者,惟防日本为尤亟”,应尽快筹款购买铁甲船。[34]清朝第一次海防筹议由此发端。其时因西北塞防也同时亮起红灯,此次讨论进而扩大为海防与塞防之争。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代表,主张缓图西北,裁减军饷,优先发展海防。[35]湖南巡抚王文韶则建议全力注重西征,西北无虞,东南自固。[36]陕甘总督左宗棠强调此时塞防急于海防,若西北停兵节饷,不啻自撤藩篱。[37]光绪元年(1875),清政府定下西征大计,此后十年间,累计投入西征和塞防的支出高达8000万两。[38]同年四月,为表明海防也不容忽视,朝廷又指派北洋大臣李鸿章、南洋大臣沈葆桢分别督办南、北洋海防,经费由粤海等关四成洋税及江海关四成内二成洋税,暨江、浙等省厘金中,每年拨付约400万两,作为海防专款。[39]这是清政府首次就海防建设做出明确表态。在日本方面也以未达目的为由,进一步加强了外购、自造军舰的力度。中、日两国的海军竞赛由此发端。

采取两洋分防政策,而非中央统一管理,表明清朝最高当局对于发展海军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依然缺乏深刻认识,同时也给海防建设造成许多实际困难。最突出的是海防经费问题。光绪元年,沈葆桢以北洋海防重要,经费分则力散为由,主动咨明各省关将经费统解北洋兑收应用。不料此后三年各省关纷纷留难,北洋实收款项不过200余万两。[40]光绪四年,因南洋经费拮据,沈葆桢又奏请恢复初议,与北洋分解。各省自此观望更甚。李鸿章为此焦头烂额,乃于光绪六年奏明朝廷,与其听任各省虚应故事,不如照原拨数目的八成实拨实解。[41]但此后各省解款仍多延宕,朝廷每当财政困难,亦多截留腾挪。综计光绪元年至十年(1875~1884),北洋实收经费不过841万余两。[42]南洋海防经费,截至光绪十年,“除各省奏明截留停解划拨外,其余报解寥寥,已成坐困之势”。[43]此外,事权不一,政出多门,也影响到统一国防体系的建构。南、北洋大臣只是江督、直督的兼差,虽然名义上可以节制七省,但实则各省互分畛域,很难通力合作。光绪五年,总理衙门一度有意任命赫德为总海防司,统一管理海军。但此举有太阿倒持之患,也遭到沈葆桢、李鸿章的反对。

光绪朝的前十年,是北洋海军起步的十年。光绪元年起,因赫德力荐,李鸿章陆续向英国订购蚊炮船11艘:6艘归北洋,1艘归广东,4艘归南洋。但这批耗资145万余两购置的蚊炮船,船小炮大,航速迟缓,只适于防守海口,不能出海作战。[44]至光绪五年,日本吞并琉球,李鸿章借机重提购置铁甲船一事,强调:“中国永无购铁甲之日,即永无自强之日。”[45]朝廷乃允其积极进行。次年,李鸿章命人向德国订造铁甲舰“定远”“镇远”和巡洋舰“济远”。“定远”“镇远”总造价超过326万两,直到光绪十一年才与“济远”一道来华,成为北洋海军的主力战舰。[46]光绪七年,李鸿章又派丁汝昌率水师官兵,自英国迎回巡洋舰“超勇”“扬威”。次年,再向德国订购鱼雷快艇4艘。此外,李鸿章还奏请开办天津水师学堂,在大沽营造船坞、附属工厂,以及修建旅顺军港。光绪九年,丁汝昌以天津镇总兵兼任北洋水师统领。北洋海军至此略具雏形。此番筹备过程貌似顺利,但实际上既苦于经费不足,还不时受到各方的掣肘。如在购置铁甲的问题上,保守派攻击其靡费,左宗棠专主自造,彭玉麟、赫德则倾向于多备小轮而非铁甲。又如在英、在德购舰之争,等等。若非李鸿章力排众议,实难达成如此局面。

北洋海军初创时期的第一次对外行动,是光绪八年(1882)东渡朝鲜,协助淮军吴长庆部平定“壬午兵变”。光绪十二年六月,传闻俄国窥伺朝鲜永兴湾,李鸿章又命丁汝昌率北洋海军主力,赴朝鲜釜山、元山及永兴湾一带巡游,以作声势,并至海参崴接回中俄勘界大臣吴大澂。[47]七月,完成任务后,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4舰驶入长崎油修。对于北洋海军在日本的首次亮相,日方羡慕、嫉妒的情绪兼有。该月十四日(8月13日),数名北洋水兵因争妓与日本警察发生争执,日方1人重伤,中方1人轻伤。十六日(8月15日),数百名清朝水兵趁放假徒手上岸观光,再度和日本武装警察发生冲突,中方5死44伤5人失踪,日方1死30伤,是为“长崎事件”。[48]中日关系因之高度紧张。后经德国驻日公使调停,双方于次年达成和解,中日两国分别向对方支付抚恤金15500元和52500元。此次事件中,日本既慑于北洋海军装备之精良,又不满民族感情遭到挑衅,更坚定了发展海军的信念。

正值北洋海军略具雏形之际,中法战争于光绪九年(1883)爆发。清朝貌似已有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四支海军,但实际上势分力散,呼应不灵。因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建议,总理衙门奏请于本衙门添设海防股,职掌南北洋海防,“凡长江水师、沿海炮台、船厂,购制轮船、枪炮、弹药,创造机器、电线、铁路,及各省矿务皆隶焉”。[49]但该股人手有限,位卑责重,徒有其表。次年春,对法战事陷入困顿,慈禧太后以奕等“委蛇保荣”“因循日甚”为词,[50]发动甲申易枢,以醇亲王奕譞的班底取而代之。七月初三日(8月23日),法国远东舰队在马尾突袭福建海军,福建海军几乎全军覆没。随后法军攻占基隆,进逼台北、淡水,并切断台湾与大陆的海上交通。马尾之败、台湾之困,再次暴露了清政府应对外患的软弱无能,也揭穿了洋务运动的“自强”假象。战争后期,赖冯子材等一度陆战得手,才勉强保住清政府的颜面。

中法战后,清政府不得不承认,海防筹办多年,“迄今尚无实济”,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由此发动相关督抚展开第二次海防筹议。[51]不少督抚都强调,统一海军领导权是海防建设的根本。李鸿章所论尤为精辟:

西国设立水师,无不统以海部,即日本亦另设海军卿,以总理之。今虽分南、北两洋,而各省另有疆臣,迁调不常,意见或异。自开办水师以来,迄无一定准则,任各省历任疆吏意为变易,操法号令参差不齐,南、北洋大臣亦无统辖画一之权,遂至师船徒供转运之差,管驾渐染逢迎之习,耗费不赀,终无实效。……若专设有衙门,筹议有成规,应手有用款,则开办后诸事可渐就绪。至办之愈久,愈有裨益,一切详细纲目,须参考西国海部成例,变通酌定,南、北一律,永远遵循,斯根柢固而事权一,然后水师可治。[52]

光绪十一年九月初五日(1885年10月12日),慈禧太后颁布懿旨,派醇亲王奕譞总理海军事务,“所有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并派庆郡王奕劻、李鸿章为会办,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兵部右侍郎曾纪泽为帮办,先从北洋精练水师一支,由李鸿章专司其事。[53]同月十七日,总理海军事务衙门(简称“海军衙门”“海署”)宣告成立。该衙门起初因陋就简,从衙署到印信都借用神机营。其王大臣,与军机处、总理衙门有所不同,除会办大臣李鸿章外,还刻意罗致张曜、刘铭传、刘坤一、安定等将军督抚兼任帮办大臣。海军衙门下设海疆、款项、船政、军械四股,办事司员多从神机营等机构借调,皆为满人。[54]

虽然从海军衙门的人事阵容而言,无一具备专业的海军素养,但因奕譞主政初期锐意进取,并有李鸿章、曾纪泽辅佐,在若干方面还是有所作为,包括统一进口海防军械的审批权、创办昆明湖水师学堂、推动南北洋定期合操、支持关东铁路建设等。海军衙门最大的权能,还是筹集海防经费。自其成立至撤销,共为全国海军筹拨经费2000余万两。[55]方式包括开办海防捐、新海防捐,以及发动各地督抚报效海军款项。起初该衙门还一度代管南北洋海军专款,后因力不能及,仍归南北洋自行收放,由该衙门专供北洋“定远”“镇远”及各巡洋舰的日常开支和东北练饷。不过与此同时,为博取慈禧太后欢心,奕譞等人也不断挪用海军经费修建“三海”和“颐和园”——前者自1885~1895年挪借海军经费437万两,后者也挪用近750万两。[56]职是之故,海军衙门一度被讽为“新内务府”。

尽管如此,北洋海军得以迅速成军,与奕譞和海军衙门的政治、经济支持仍有重要关联。光绪十二年四月(1886年5月),奕譞等在李鸿章等陪同下,巡阅北洋海陆各军,并赴旅顺、大沽、威海、烟台等处查看布防情况。这是晚清海军史上唯一一次亲王校阅。奕譞由此认识到北洋海军仍属单薄,奏请将原本为巩固闽台海防,向英、德订购的“致远”“靖远”“经远”“来远”4艘巡洋舰,划归北洋。[57]同年,北洋又向英国购买鱼雷大快艇1艘、他种鱼雷快艇5艘。[58]经费方面,1886~1894年北洋海军从各省关和海军衙门所得超过1400余万两。[59]较之南洋,实已占尽优势。

光绪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1888年10月3日),因海军衙门奏请,清政府批准颁布《北洋海军章程》,北洋海军正式成军。该章程参考西方海军条例,对北洋海军的船制、官制、升擢、考校、俸饷、恤赏、仪制、军规、检阅、武备、后勤保障等方面都做了明确规定。全军设提督1员、总兵2员、副将5员、参将4员、游击9员,全军总人数2803员名。[60]丁汝昌以海军提督任全军最高长官,林泰曾、刘步蟾任左、右翼总兵。英国人琅威理(W.M.Lang)任总查,负责全军的操练、教育。就装备而论,北洋海军拥有大小新旧舰船25艘,大部分购自英、德两国,从铁甲舰、巡洋舰到蚊炮船、鱼雷艇、练船、运船,应有尽有。其主力舰“镇远”“定远”都超过7300吨,“济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五舰各重2300~2900吨不等。依照当时的国际标准,其质量和技术水平皆属上乘。就人员素质而论,其基干人员大多在福州水师学堂或天津水师学堂受过专门教育,并且不乏出洋留学、考察的经历。同时北洋海军还聘用了一批洋员,担任总查、顾问、教习等。就训练而论,大体模仿英国,除逐日进行单舰训练外,还包括大操、会操、会哨等形式的编队训练。每年春、夏、秋三季,北洋海军会进行沿海操巡,周历奉天、直隶、山东、朝鲜各洋面,东北至于日、俄诸岛;冬令驶往南洋,巡阅江、浙、闽、广沿海各要隘,西南至于英国、荷兰属埠。[61]就俸饷而论,北洋海军较之国内各兵种,实属最优。此外,该军也较为注重官兵服饰、旗制、军乐以及国际礼节的采用。可以说,无论是装备、教育、训练,还是官兵的军事素养、待遇,北洋海军都呈现崭新风貌。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缔造艰难、雄冠亚洲的海军劲旅,刚刚成军,规模扩张就陷入停滞。光绪十六年(1890)冬,奕譞薨,奕劻继掌海署,不但在海军建设上“一无措置”,而且“操守不严,用人不当,喜谀悦佞,徇情行私”。[62]次年四月,北洋海军成军三年届满,正接受李鸿章等人第一次大检阅期间,户部尚书翁同龢等就以部库空虚,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实为漏卮”为词,奏准自该年起,暂行停购两年。[63]这让谋求进一步扩充海防的李鸿章嗟叹不已:“宋人有言,枢密方议增兵,三司已云节饷,国家大事岂真如此各行其是而不相为谋者耶。”[64]同年六七月间,北洋海军受邀出访日本。中方人员赫然注意到,两国海军实力已在“伯仲之间,然日本年购大舰,月增强盛”,“我若安于目前之海军,不讲进取之术,将来之事未易遽言”。[65]归国后,丁汝昌也向政府力陈增购新式船炮的重要性:“从前所购船舰,经历多年,已成旧式,机器渐滞,运用不灵,比较外洋新式快船,速率悬异,且快炮未备,难资战守,一旦有事,恐难支拄,请及时增购船炮,以备防御。”[66]对此,李鸿章只能表示爱莫能助。光绪十八年冬起,清政府又不惜巨资筹备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对海军建设更是无心过问。

在海军装备无力革新的同时,北洋海军的队伍建设也呈现倒退趋势。当其创办伊始,就未能建立完善的军事制度,既缺乏参谋指挥系统,也缺乏相应的情报、后勤体系。其内部人事上的问题,若中外人员之间,闽系与非闽系之间,也颇多不和谐音符。影响最恶劣的,是光绪十六年导致琅威理去职的“升旗事件”。“初北洋之用琅也,昇〔畀〕以提督衔,以示优崇,本非实职。……十六年春,北洋舰队巡泊香港,丁汝昌以事离船。依例提督外出,则下提督旗而升总兵旗。总兵刘步蟾令照办,琅威理争之,以为丁去我固在也,何得遽升总兵旗?不决,则电质于北洋大臣,复电以刘为是,琅遂怫然告去。”[67]琅威理为英国海军现役军官,作风硬朗,治军严谨,曾为北洋海军的创建做出突出贡献。此次事件中,琅威理自觉得不到清政府应有的尊重与优待,中方将领也意存排挤,遂愤然辞职。受此影响,不但中英邦交走向恶化,北洋海军的军纪、训练也迅速败坏。“自琅去后,渐放渐松,将士纷纷移眷,晚间住岸者,一船有半。”“平日操演炮靶、雷靶,惟船动而靶不动,兵勇练惯,及临敌时命中自难。”“平时旗号、灯号,多有迟久答应。一令既出,亦多催至再三,方能应命。”[68]海军上层也任人唯亲,拉帮结派,任意克扣兵弁俸饷和船械的养护费。新添练勇“皆仿绿营气习,临时招募,在岸只操洋枪,不满两月,派拨各船,不但船上部位不熟,大炮不曾见过,且看更规矩、工作号筒,丝毫不谙”。[69]北洋海军很快丧失最初的朝气。

此外,其他洋务企业、事业的普遍欠发达,也在不同程度和层面上制约了北洋海军的发展。由于当时国内各军工企业普遍管理腐败、技术落后,不但无力供应北洋海军所需的坚船利炮,而且连弹药质量都难以达标。“中国所制之弹,有大小不合炮膛者;有铁质不佳,弹面皆孔,难保其未出口先炸者。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过引者。”[70]北洋海军所需的火炮、鱼雷、水雷、弹药及各式零件等,长期仰赖进口,往往“坏无以换,缺无以添”,[71]一旦猝发战事,匮乏程度更是令人不寒而栗。作为北洋海军后盾的旅顺、威海卫两大基地,虽然配备了世界先进的克虏伯大炮,却“无保守善法”,[72]且“船坞工匠太劣,工程太松,料件不周,致各船多有损坏,不能修理”。[73]海军教育方面,因海军留学遭到英国抵制,福州船政学堂、北洋水师学堂的教学水准有限,北洋海军的人才建设近于原地踏步。供应海军煤炭的开平矿务局,自张翼继任总办后,煤炭质量每况愈下,“尽罗劣充数”。[74]湘、淮两军也都暮气沉沉,难以在战略、战术上给予海军有效配合。至于洋务派创办民用企业以裕饷源的努力,更不啻望梅止渴。凡此,诚如赫德所比喻:“海军之于人国,譬犹树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75]

光绪二十年四月(1894年5月),李鸿章等人第二次巡阅北洋海军。对于北洋海军的迅速落伍,李鸿章并非全无觉察,不过在各方面的政治压力下,他实难自曝其短,何况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在即,他只能报喜不报忧。尽管如此,在其冠冕堂皇的官样奏章背后,还是隐约透出山雨欲来的危机感:“西洋各国以舟师纵横海上,船式日异月新,臣鸿章此次在烟台、大连湾亲诣英法俄各铁舰详加察看,规制均极精坚,而英尤胜。即日本蕞尔小邦,犹能节省经费,岁添巨舰。中国自十四年北洋海军开办以后,迄今未添一船,……窃虑后难为继。”[76]而此时距离中日丰岛海战的爆发只剩不到两个月时间。

同光以来,晚清海军艰难缔造的过程,几乎都是针对东、西方列强的海上侵逼而做出的被动回应,自始就缺乏明确的建军目标和长远的建军规划。尤其最初20余年间,主要是由洋务督抚们分头建设,以至直到中法战争爆发,各省海军仍是一盘散沙。中法战后,因马尾战败的刺激和各省督抚的呼吁,清朝中央才成立海军衙门,统一管理全国海军。依靠海军衙门的政治、财政支持和李鸿章的得力领导,总算得以建成一支世界领先的北洋海军。不料,其后清政府竟因北洋海军的成军,更加因循苟安。慈禧太后也无视国家的财政困难,带头挥霍浪费,大修园林。李鸿章虽然对此忧心忡忡,亦不得不被动迎合,而无力为海军添置船炮。同时,北洋海军的队伍建设,也随着琅威理的去职,军纪、操练渐弛。这支历经周折、耗费巨款撑起的近代化海军,就在上下敷衍、内外欺蒙的氛围中,因循苟且将近六年。至于南洋等地海军,更是等而下之,“不特无训练,且船如玻璃也”。[77]与此相对,同期的日本却由天皇带头赞助海军经费,倾全国之力,不断购置外国最新船炮,很快在装备上赶超北洋海军。前后相持20年的中日海军竞赛,即将迎来甲午战争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