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爷爷左腿腓骨骨折,虽然不是粉碎性,但由于在海水里浸泡时间过长,血管神经损伤严重,接骨后也难以恢复血管神经,而且还会出现局部坏死症状,医生建议最好的治疗方案是左腿膝盖以下截肢。

海蛋儿蹲在医院走廊里,默默地抹眼泪。爷爷的腿截掉了,就不能再领着他下海了。没有钱,爸爸的病怎么办?他上学的钱怎么办?海蛋儿伤心地抽泣起来。

大姑从病房出来,看到海蛋儿蹲在走廊里啜泣,把海蛋儿拉起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掏出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珠。

“海蛋儿,大姑知道你难受,爷爷不能领你出海打鱼了。医生说,现在接上了,也恢复不了了,在海里泡的时间长,血管神经坏死了,还要来住院截肢。爷爷治病的钱,和你爸爸治病的钱,还有你上学的钱,我和你老姑拿,你不用担心。”

大姑心疼地安慰海蛋儿。孩子也够命苦的,从小父母离异就跟爷爷一起生活,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爷爷。

海蛋儿听了大姑的话止住了抽泣。他抬起含泪的眼睛看着大姑:“大姑,爷爷和爸爸治病的钱,还有我的学费,等我长大挣钱了,还给你们!”

大姑含泪笑起来:“大侄儿,你是有心的孩子,家里的事你不用分心,开学后安心上学吧!”

海蛋儿听了大姑的话,焦躁的心稍有平静。可是他看到爷爷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左小腿没有了,忍不住趴在爷爷的身上失声痛哭。爷爷低垂着松弛的眼睑,伤感地说:“怨我啊,西风不过午,过午是老虎。晌午了西风还在刮,我还在太平湾里转悠。不应该贪这最后一网啊!赶了一辈子海,最后让海浪给弄残了,我怎么有脸见村子里那些船老大!”

大姑二姑安慰爷爷,村子里哪个船老大遇到这种情况都不可能上岸的。只有董老大才是海里的蛟龙,遇到什么样的险情都能回到岸上!董老大感叹道,还是自己的女儿了解老爹的能力。他扭曲的脸露出一丝苦笑。

“爸,你装乐和,你孙子心情才能好点儿!”大姑给爷爷擦脸的时候,附在他耳边悄声地说。

爷爷恍然大悟,浑浊的眼睛亮起来,哈哈一笑:“大孙子,爷爷不能瘫在炕上,照样领你出海打鱼!”

海蛋儿抹着眼泪嘟囔道:“爷爷说谎!左腿都没有了,还能上船吗?”

大姑笑着对海蛋儿说:“爷爷跟你说的是真话。爷爷的腿可以安装假肢,以后什么都不耽误做,你放假回村也能领你下海!”

海蛋儿含泪微笑:“爷爷不瘫在炕上就好!我不用爷爷领着也能下海!”

海蛋儿忽然感觉爷爷老了,他的额头不知何时布满皱纹,眼睛也没有了亮光。在他的记忆里,爷爷是个大力士,扛起两支船桨健步如飞。爷爷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半天才钻出水面,手里一定攥着大海螺或是舞动爪子的大螃蟹。在他十岁的时候,奶奶病逝,爷爷为了照顾他很少出海,在家侍弄田地和果园。他到镇上上初中了,爷爷就把田地和果园包出去,重操旧业。不少船东知道爷爷要出海,争着抢着要爷爷当船老大。爷爷宁可少挣钱,选择一家不出远海的船家,好方便照顾孙子。周日海蛋儿放假回家,爷爷划着自家的小舢板船,载着他在附近的海域打鱼。后来海蛋儿的爸爸患上了尿毒症,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到家里。爷爷不能眼看自己的儿子躺在家里没钱就医,可出海挣得的几个钱,根本不够给儿子每周两次的透析用,孙子念书的费用也紧张起来。爷爷只好辞去船老大的工作,划着小船在近海打鱼,贪黑起早,多打些海货卖钱。可没有想到,如今遇到突起的风浪,横遭了这样的祸事,家里的生活来源没有了,一切花销都要依靠两个姑姑资助。

海蛋儿沉默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家里的事,要交学费了,就跟爷爷要钱。爷爷就打开存钱的小木箱,笑眯眯地问,大孙子,你要多少?爷爷那么相信他,他要多少,爷爷就给多少。他知道爷爷挣钱不容易,所以从来不乱花钱。同学们偷着去镇上的烧烤店,他很少去,即便偶尔去也是好哥们儿硬把他拉去。爷爷对他说,在外面交好朋友不能总花别人的钱,那样就招人烦了。爷爷就给他零钱。他告诉爷爷,他去吃饭都是给同学面子。海蛋儿说这话不是在炫耀,他在同学中是有威望的。他不是班干部,却有班干部的号召力。

爷爷住院花销大,又牵涉两个姑姑的精力,爷爷要出院,回家到村诊所输液。姑姑不放心,大姑便把爷爷接到家里,海蛋儿也跟着住到大姑家。

大姑家住在城西的城中村,四间平房,东西两间简易厢房把院子空间压缩到一半。城中村的民宅一家挨着一家,每家的东西厢房都很大。海蛋儿自己住在东厢房的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爷爷住在上屋,便于大姑照顾。大姑父是货车司机,全国各地跑,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大姑家两个女儿,大女儿结婚在本市居住,二女儿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大姑让海蛋儿来城里上学的时候住在家里,每月住宿费和伙食费都能省下来。海蛋儿环视屋里,未来三年的每个夜晚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海蛋儿跟着大姑来到医院看望父亲董波。这是一家民营专科医院,父亲没有医疗保险,只能在条件一般的医院治疗。海蛋儿有半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父亲明显消瘦了。

父亲刚做完透析回到病房,看到儿子,立刻打起精神,憔悴的脸上露出笑容。董波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越发感觉对不起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被他的鲁莽和任性葬送了,给儿子的心灵留下创伤。儿子越大,他的愧疚感越重。尤其现在病入膏肓,他心里更是充满罪恶感。回想这一生,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海蛋儿他们母子。他初中辍学闯荡社会,南方的城市转了不少,但没有干好一个安稳的工作。被骗去做传销,把家里攒的那点儿钱都耗尽了。那时父母劝他回村跟父亲上船出海,可他宁可在外流浪也不回村当渔民。他在外面混了七八年,终于在省会城市找到适合自己干的活,跟着一伙人干装修。一个偶然机会认识装修队包工头,他请包工头喝了两次酒,包工头便把刮大白的活分包给他。他招来几名农民工跟着他干,他从中抽成。干活的人中有个叫于婉玲的姑娘,是跟哥哥从吉林辉南过来的。他见于婉玲长得俊秀,便动了心思,开始关心照顾他们兄妹俩。于婉玲的大哥看出他的心思,出面做媒人。哥哥劝说妹妹,董波有经济头脑,爱交朋友,将来能干成大事。但于婉玲发现董波爱喝酒,号称“董一瓶”,这样的人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于婉玲有些担心,不相信董波的人品。经过一年观察,于婉玲看到董波生意有起色,加之董波的软磨硬泡,于婉玲相信了爱情。婚后儿子出生,他们又开了建材商店。可是董波不走正道,染上赌博的恶习,屡教不改,输了喝酒后折磨于婉玲。一个生意兴隆的建材店,两年就让他败光了,辛辛苦苦攒钱买的两居室也被迫卖掉还了赌债。于婉玲领着五岁的儿子,没有了生活出路。她狠下心把儿子送到爷爷家,她南下打工,决定有了安稳的工作再回来接儿子。

“姐,爸的腿截肢了,不能出海了,海蛋儿上学的钱,你和二姐费心了。我的病就不治了,回家靠吧,活着也遭罪!”董波有气无力地说。

大姑嗔怪地说:“不准说丧气话,有病慢慢治,我跟你二姐不会不管你的!”

董波看着大姐,内疚地说:“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你和二姐了,我儿子长大一定要报答两个姑姑!”

海蛋儿一直低垂着头,听了爸爸的话,猛然抬头,凝视爸爸说:“还有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