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开溜

宇文护方才那句带着自得的话音刚落,眼角余光便扫见冯景眉头微蹙,而叔父宇文泰平静如古井的脸上,也似掠过一丝极淡阴影,眼神飞快地与冯景交汇。

宇文护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在高欢面前显露叔父功劳,岂非不知进退?

他猛然醒悟,连忙紧闭嘴巴,脸上掠过尴尬,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高欢锐利的目光在宇文泰身上停留数息,仿佛要将他内外看透。

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也带着难以掩饰的欣赏。

片刻,他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獭将军,真是足智多谋,胆识过人!瓦解群凶,安邦定国,此等智勇,当真……是王佐之才!”

这赞誉极重,几为人臣之巅。

宇文泰闻言,却不见丝毫骄矜,反而立刻躬身,姿态极低,语气谦恭无比:

“大丞相谬赞!泰何德何能,敢当如此盛誉。此次侥幸功成,皆赖我家主公深谋远虑,调度有方。泰不过恪尽职守,奉命行事罢了,不敢居功。”

他将功劳尽数推给远在关中的贺拔岳,摘得干干净净。

高欢看着宇文泰这副谦卑有礼、无懈可击的模样,眼中精光一闪。

这年轻人,不仅有才,更有城府,绝非寻常。

他不愿轻易放过,心已打定主意试探其心意。

他又独自饮了一杯,目光悠远,似陷入追忆,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感慨:

“呵呵,想当年,汉高祖初定天下,谋臣猛将如云。黑獭将军你的经天纬地之才,堪比那陈平。陈平初事项羽,后投高祖,方展尽其才,辅成大业。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若仅仅偏安关中,岂不可惜了这一身本事?”

话中引经据典,意有所指。

陈平转换门庭,无疑暗示宇文泰:贺拔岳舞台太小,他高欢才是能让他尽展抱负的“汉高祖”。

既是拉拢,亦是无形施压。

然,宇文泰听罢,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高欢只是闲聊家常。

他微笑道:

“大丞相博古通今,令人钦佩。泰不过一介武夫,才疏学浅,能得我家主公信任,委以重任,已三生有幸,岂敢再有他想?如今能为朝廷略尽绵力,泰已心满意足。”

巧妙避开“择主”核心,只谈感恩满足,不卑不亢地将高欢抛出的橄榄枝轻轻推回。

高欢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锐利起来。

心中冷哼:‘哼,好个滑不留手的宇文泰!软的不吃,逼我来硬的?’

他本想徐徐图之,但宇文泰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他失去耐心。

此等人才,既不能为我所用,留在贺拔岳身边,日后必成心腹大患,绝不能让他轻易离开!

一念及此,高欢眼中杀机一闪而过,虽极力掩饰,那瞬间气场变化,却瞒不过一直暗中观察的宇文泰。

高欢心中已在盘算:“看来,只能先将他‘请’入府中,‘好生款待’一番,慢慢消磨锐气。此事,需交窦泰去办,务必滴水不漏,不能走了!”

他下意识地朝窦泰瞥了一眼,似在寻找传令的时机。

宇文泰何等敏锐,捕捉到高欢眼中那丝寒光与细微视线移动。

“良禽择木而栖”的暗示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宇文泰心中警铃大作:高欢不打算放他走了!再看高欢投向窦泰那隐晦却不容错辨的眼神,分明是要动手强留!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脱身!

宇文泰脑中念头急转,目光飞快扫过厅堂,寻找脱身之机。

注意到高欢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自得与掌控感,他心生一计,脸上瞬间由凝重转为一丝恰到好处的钦佩与好奇,对高欢拱手:

“大丞相麾下猛将如云,谋臣似雨,实乃当世英雄!泰久闻丞相府中多骏马,神骏非凡,冠绝当世。不知……可否容泰与劣侄,一观丞相府上宝马良驹,开开眼界?”

这番话既是恭维,又显自然,甚至带了点“刘姥姥进大观园”式的好奇,可暂时麻痹对方。

果然,高欢听闻,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捻须笑道:

“呵呵,黑獭有此雅兴,自无不可!我帐下,别的或不足道,但这骏马,确有几匹值得一观。”

他显然受用这番恭维,也乐于展示实力。

“来人!”高欢扬声道,“带宇文将军和世侄去马厩,挑选几匹最好的良驹,让他们品鉴品鉴!”

“是!”旁边一亲信将领应声。

宇文泰心中暗喜,计划成半!

趁转身瞬间,与冯景交换极快眼神,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急道:“冯行台,事急矣!我先带护儿走!”

冯景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点头,同样低语:“将军保重!他不会奈我何,我在此周旋!”

“多谢大丞相!”宇文泰再向高欢拱手,然后带着宇文护,在那亲信将领引领下,向厅外走去。

高欢趁宇文泰二人离席空档,立刻将窦泰叫到身边,低声仔细交代,窦泰边听边点头,脸上露出狞笑。

一行人穿过庭院,很快来到府邸后方马厩。

果然气派,数十匹神骏战马在马夫照料下,或低头吃草,或甩尾嘶鸣,皆膘肥体壮,毛色光亮。

那将领指着其中几匹介绍:“宇文将军请看,这匹‘踏雪乌骓’,乃大丞相心爱之物……”

宇文泰根本无心听讲,目光飞快在马厩逡巡,寻找目标——两匹已备好鞍鞯、离出口最近的战马!

府内总有待命传令兵或护卫,总有几匹马是随时可出动的。

果然,靠近马厩出口处,两匹矫健黑马已配好全副鞍鞯,旁边站着两个准备换班的护卫。

“就是它们!”宇文泰心中叫道。

他忽指那两匹黑马,对引领将领笑道:

“将军,我看这两匹马神骏异常,可否容我与劣侄试骑一番,感受丞相麾下战马风采?”

那将领想到丞相命令,且只是府内试骑,便点头:“将军请便。”

宇文泰对宇文护使个眼色,两人快步走向黑马。

“叔父?”宇文护低声问,已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

“上马!快!”宇文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人几乎同时抓住缰绳,动作迅捷翻身上马!

“你们干什么?!”旁边护卫和那引领将领终察觉不对,厉声喝道。

但已晚!

“驾!”宇文泰和宇文护同时猛夹马腹,双腿用力,口中暴喝!

两匹精料喂养、久经训练的战马如离弦之箭,瞬间爆发惊人速度,朝马厩出口猛冲!

“拦住他们!快拦住!”引领将领惊怒交加,拔刀大吼。

马夫、护卫乱作一团,纷纷上前试图阻拦。

但宇文泰二人骑术精湛,马快如风,根本不给合围机会。

两人伏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战马嘶鸣着冲出马厩,沿府内道路向外狂奔!

“有人闯府!快关门!”府内守卫被惊动,呼喊、示警锣声响成一片。

高欢在厅堂听到动静,脸色骤变,猛地站起:“不好!中计了!快!给我追!”

他这才意识到,看马是假,逃跑是真!

宇文泰和宇文护可不管身后混乱,目标只有一个——府门!

凭借刚才进府记忆,两人催马在府中左冲右突,撞开试图阻拦的护卫,朝大门疾驰。

府门守卫被这突变和宇文泰凛然气势所慑,动作稍慢。

宇文泰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马并力,硬生生从尚未完全关闭的府门缝隙中冲出,如蛟龙入海,瞬间消失在洛阳繁华街道之中!

身后,是高欢丞相府鼎沸的怒吼与追兵急促的脚步马蹄声。

两人不敢回头,沿街道一路向西狂奔。

急促马蹄踏破洛阳午后宁静,惊得行人纷纷躲避。

“站住!奉丞相令,捉拿逃犯!”城内巡逻兵丁与追出的丞相府亲兵在后紧追不舍。

西门在望!

“关西大行台帐下司马宇文泰!奉旨出城,紧急军务!开门!”宇文泰厉声大喝,同时高举令牌。

守门校尉看着两骑快如闪电冲来,后方尘土滚滚追兵涌动,又闻“奉旨”、“紧急军务”,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就在这犹豫瞬间,宇文泰和宇文护已冲至门前!

“冲过去!”宇文泰大吼。

两匹骏马奋起神威,从门洞中一跃而出!

“快!放箭!”城楼上校尉气急败坏吼道。

箭矢嗖嗖从后射来,但宇文泰二人早已冲出城门,头也不回地向西郊狂奔。

直到洛阳城轮廓在夕阳下拉得越来越长,身后追兵声响渐稀,两人才稍稍放慢马速,剧烈喘息。

宇文泰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烟尘渐起的洛阳城方向,眼中满是凝重。

“叔父……”宇文护抹去额汗,心有余悸。

“走,先去夕阳亭!”宇文泰没有多说,一抖缰绳,朝着夕阳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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