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濂溪風雅:理學詩之正宗

陳慶元

數月前,晚霞說有一部書有出版,請序,我第一個反應不是這部書的書名叫什麼,而是“又出一部書了”。晚霞有時真的不好捉摸。她一會兒在康奈爾大學圖書館讀書,讀到“死去活來”(昏厥又醒過來),一會兒又到台北訪學,追隨王國良教授治文獻學,還帶個小孩在身邊。回來後即隨南京大學孫亦平先生從事博士後研究工作。我已經為她的《柳宗元研究論文集》(2014)、《林希逸文獻學研究》(2018)分別作過序,這部《濂溪風雅》算來已經是第三部了,難於捉摸的是,她說還有兩部書,一部是《濂溪志八种彙編》(2013),另一部是《濂溪志新編》(2019)。晚霞剛剛涉及學術時,也沒有什麼不可捉摸的,學校項目、省教育廳項目、省社科項目,按部就班,步趨與他人沒有兩樣。博士一畢業,忽然發力,馬上得到一個教育部項目(2016),她的同學,還有我,都隨之起舞;興奮期還沒過,次年國家項目評審結果公佈,她新報的項目赫然其中。接著,2018年在南京大學又得到博士後一等資助項目,連續三年,三個大項目。晚霞開始不好捉摸了。晚霞英語原來並不怎麼樣,考博之前,對英語沒有太大的把握,三番五次去康奈爾看書之後,長進自不必說,《林希逸文獻學研究》一書,又是韓文文獻,又是日文文獻,不知她啥時弄會這兩國的文字?因為《林希逸文獻學研究》一書,關涉到韓、日對中國宋代理學的研究,引起韓、日學者的關注。還有一幅照片,晚霞身著正裝,雜在韓國、日本教授堆中開理學學術研討會。往後呢?往後晚霞的學術發展會越來越好,至於過程和細節,還是這句話:不可捉摸。

晚霞有感於至今為止沒有一部完整的周敦頤詩集,故有《濂溪風雅》之纂。理學家詩歌總集,前有元金履祥、後有清張伯行兩部《濂洛風雅》,《濂溪風雅》仿其體例而成書。張伯行編,左宗棠重編、楊浚續編的《正誼堂全書》計六十八種,周敦頤的《周濂溪先生全集》為第一種,張伯行的《濂洛風雅》列在第五十八種。《正誼堂全書》編纂,以宋“五君子”(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為宗,闡揚濂洛關閩學說。《正誼堂全書》有《唐宋八大家文鈔》一種,張伯行云:“推為大家,不特資作文之用,亦即窮理格物之功。”(楊浚《正誼堂全書跋》引,《正誼堂全書》卷首)選此書的動機,脫離不了“窮理格物”,但是張氏也不否認八大家之文可“資作文”。理學家其實相當看重作文,“文以載道”,好的文章才能載道,劣等文字怎麼能載道?文如此,詩亦如之,詩也是載道的工具。宋代還有一位著名的理學家邵雍,其《談詩吟》云:“詩者人之志,非詩志莫傳。人和心盡見,天與意相連。論物生新句,評文起雅言。”(《伊川擊壤集》卷十八)大凡天、人、心、意、物、志所含的道,都可以用詩來表達。有意思的是,宋代最傑出的大詩家如梅聖堯、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李綱、陸游等,好像沒有什麼理學的名聲,絕對不能稱他們為理學家;而理學家中卻有一部分人頗有詩名,稱他們為詩人,絕對不成問題:“理學如周元公、程明道、邵康節、呂東萊、朱文公,皆自成一家。”(曹學佺《宋詩選序》,《石倉三稿文部》卷二《序類》中),不僅是一般的詩人,而且是自成一家的詩人。因此,研究理學家詩便具有雙重的意義:一重是詩歌所表現的理學思想,既可與理學家的講義、語錄、文章相互印證發明,又可以對講義、語錄、文章的不足作補充發揮;另一重是,理學詩人如何成家,他們詩歌特質及其在宋詩中的地位如何。

明萬曆中閩人徐熥、謝肇淛、徐、曹學佺倡導重振閩中風雅。所謂風雅,就是詩歌的正宗地位;重振閩中風雅,就是重振閩中詩風、使閩中詩回歸於詩歌正宗。徐熥輯纂的詩歌總集《晉安風雅》,收錄明興以來閩中近於風雅的詩歌作品數千首,這些作品繼承《詩經》傳統,是詩歌的正宗,可以作為重振風雅的標幟。金履祥和張伯行對風雅的認識,亦當作如是觀,《濂洛風雅》,是理學詩的正宗;不唯是理學詩的正宗,也是詩歌的正宗。晚霞借《濂洛風雅》之名,為周敦頤詩纂輯《濂溪風雅》,強調周敦頤詩為理學詩之正宗,詩歌的正宗,名副其實,書名起得也好,古意猶存,雅致樸質。

晚霞編纂這部《濂溪風雅》有“三難”,因為克服了“三難”,所以有“三佳”。

一難是搜集文獻難。文獻難有三方面,首先是周敦頤詩搜集難。周敦頤原有詩十卷,已散佚,重輯難;其次是中國諸先生詩分散於各種別集、總集、方志,搜集難;其三是韓、日、越諸先生詩,這些詩大多藏於韓、日、美國圖書館的圖籍中,搜集難。過去十多年,我作《曹學佺全集》,搜集諸家集評、諸家酬倡,這兩部分最難,有時為查找幾條材料,背一個雙肩包,塞兩瓶礦泉水,東奔西突,廢寢忘食,白天跑圖書館,晚上整理搜集回來的資料,還得準備次日的功課,次日一早便去趕第一班車。晚霞比我做的更難,跑國內各大圖書館不說、跑周頤敦足履所到處不說,韓、日諸先生異域材料的搜集,其難度還要大得多。晚霞克服材料方面困難,因此此書無論是周敦頤之詩,還是中、韓、日、越諸先生詩的搜集甚為完備,這是此書佳處之一。

二難是辨偽校勘難。周敦頤詩散失,後世遂有輯佚者;有輯佚就可能存在辨別真偽的問題。晚霞搜集這些詩,自己又進行一番辨證,確認為偽作的,就剔除;也有他人認為是偽作,而晚霞辨證的結果非偽,則加以存錄,獨立判斷難。校勘難,難在於各種版本的比勘,版本越多,越難;但是,版本越多,校勘也就越精越細。本書徵引的書目,除了大叢書之外,多達一百二十多種。考訂校勘精審,這是此書佳處之二。

三難是體例編排之難。《濂溪風雅》雖然參考《濂洛風雅》的體例,但是韓國、日本、越南先生的編排,則是原書不可能有的,故為獨創。無論是中國先生、還是韓、日、越先生作品的編排,本書都是以類相從,因此編排時首先得把“類”分清楚,一位先生可能有多編作品,都得為些作品找到相應的“類”,再把它們歸納其中,費時費事,所以難。編排體例嚴謹、得當,便於閱讀使用,這是此書佳處之三。

我相當看好這部書,不是說它一點缺點也沒有。近二十年來的古籍整理工作,不少學者注意利用流散到海外的典籍,如果有好的版本,還會選用它們來做整理的底本,我自己完成的《曹學佺全集》、《歐安館詩集》、《崔世召集》都以海外所藏本作為底本。晚霞的《濂溪風雅》,由於周敦頤理學家的特殊身分,近千年來引起韓國、日本、越南的學者的興趣,歌詠亦相對多。如果一部《濂溪風雅》的輯纂,止於中國先生,似乎也說得過去。但是,有了韓國先生、日本先生、越南先生作品的加入,瞬間比單純搜集到中國先生作品的本子完備,大抵不會有留下太多的遺憾。《濂溪風雅》的出版,對我們的啟示是,古籍整理也需要有國際視野,以鄰為壑的時代已經過去。《濂溪風雅》做到這一步,這部書的流傳無可懷疑。

晚霞下一步,還有什麼書要出版,還有什麼項目要申報?似乎難於捉摸。晚霞陝西人,來讀碩士那會兒,帶著西北人的拙樸來到福建。在福建待了一段時間,在閩南成了家,似乎沾上閩南人愛拼能贏的邊。後來去了湖南,再回來,感覺她就是湖南妹子,倔強直前,啥事都難不倒她。博士後剛出站,所在單位評給她一個人才的稱號,她訴說需要多篇C刊,我不理她,其實也不用理她,她自然能夠弄得好好的,上次讀博後時不也同樣訴說過,不也是準時出站了嗎?就事論事,似乎也是可以捉摸的。

(作者係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庚子閏四月

於南臺華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