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B-17 意识蔓延工程室

东京湾外缘,B-17节点塔周围。

其覆盖区域海底地质结构复杂,神经植入层与旧能源管网纠缠交错,被称为“意识渗流断层”。这是一处被主核主动屏蔽的数据黑区,曾是意识蔓延工程最初的人体实验场——后被废弃、封存。而意识蔓延工程室的能量来源来自于正上方的潮汐能发电器与节点塔周遭的大批太阳能板,得以一直默默运转。

夜近凌晨,晨光未及,银梭-3的载荷舱悄然开启。

宫本小队的成员着装完毕,身披多重磁感应潜行装甲,携带改造过的高压深潜装置与意识隔离面罩。他们来自孤岛武装侦查部,是骆潇昔日留下的最后几支战术部队之一,如今归于森原律麾下。

“我们将进入意识临界层。”宫本低声交代,“据情报,意识蔓延工程室的共生体浓度极高,意识压强将接近生理崩溃阈值,我们必须提前将隔离服穿入深潜装置。这样才能保证语言模块不被激活——那里有可能存在残留的‘回响’。”

“‘回响’?”白静眉头微蹙。

“残存于共生体局部语义场的神经干扰结构,一种形似语言却非人类思维逻辑的意识碎片。若触发,将诱发共感失控。”宫本解释道,随后瞥了一眼森原律,“不过这家伙抗性很强,估计不用很在意回响,他不知道在共生体的身份下做了多少次孤岛的神经自锁强化,呵,不是纯孤岛的话,也就是他这种人才能在蝗灾里脱身了。”

森原律默默点头,带头跃入水下运输舱。

下潜的过程中,舱体的视野窗外是一层层逐渐剥离的记忆影像,如沉入某种历史的流体构造——越往下,越像是在穿越一场尚未醒来的梦。

深海温度很低,潜水服外界的黑暗让人喘不过气。B-17节点塔残骸轮廓隐约可见,它像一根断裂的巨脊,垂入深渊,塔基之下则是一片早已塌陷的工程区。

抵达目标区域后,一行人脱下厚重的潜水服,进入密封的换压气仓,启动了防护服的多点神经屏蔽阵列,保证自己同共生体彼此的语义场不会交融错位。

“这里曾是接口实验站,森原,我,和骆潇都在此共事过。后来改成了意识蔓延工程室,骆潇秉持着绝对的孤岛主义离开了这里。”夏树瑶轻触浮起的铭牌,模糊字样依稀可辨——“意识蔓延工程室 Sigma Base”。

他们进入工程室主舱,一个封闭的语义回路忽然被激活。森原律的视野中浮现一连串数据投影:多名实验对象的意识映射曲线,均在短时间内出现“自我溃散—异识合成—语义回流”的波动过程。

“这是……原始融合测试?”白静惊讶。“我只在一些书上了解过理论。”

“我们当时尝试让多个个体意识在语言维度直接联结,而非通过翻译中枢……”

“不只是尝试。”宫本语调冰冷,“你们当时在制造多体共识体——实验代号‘合生体’,技术十分成熟,我的许多战友都在任务中死在这种东西手下。”

“抱歉……”

森原律驻足在主舱核心装置前,一个旧式意识容器静静躺在坍塌的操作台上。其透明外壳内,保留着被语言病毒编码过的神经组织。

夏树瑶启动旧数据模组,一段压缩的视听记录被解码:

【Sigma实验记录 No.17】

——“对象意识失稳,开始出现幻听和镜像自述。”

——“他说‘我是我们的发言人’,重复四十一次。”

——“随后自发构建语义共振结构,尝试与未定义实体沟通。”

——“最终陷入‘永续言说状态’,已进行78小时,无法终止。”

“那时的语言反复,不是失败了。”森原律缓缓道,“而是进入了‘镜界’的初代通道,那时候我们管它叫意识前层。”

众人看着屏幕上不断闪回滚动的记录,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一个密闭舱门忽然轻微振动,仿佛被什么意识波动触动。森原律走近,将意识感应器贴在门上,一段无法归类的镜语流忽然浮现——如低语,又似泛音:

“沉入者必须回溯。”

舱门应声而开,里面传出声音,仿佛是一个人类:

“编号E-α03。语言构型师。骆潇。”

“……不,这不是他。”白静立刻否认,“这只是他的镜像残留,是他曾经留下的意识回馈体之一。”

“是的。”森原律闭上眼,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这是他在构建镜界语言桥接时丢下的部分自我——我们都曾是其中的碎片。”

“我们该怎么处理这具……残骸?”夏树瑶问。

森原律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触碰那接口的金属表面——一股突如其来的意识洪流涌入他脑海:

无数个骆潇在不同时空中重复着一次尝试——试图借助语言重塑意识的边界,以个体之“我”对抗系统之“它”,但每一次都被镜界吸收、重组、并回馈为语义回响。

他猛然睁眼,呼吸急促。

“我无法单靠自身进入镜界。我们必须让它‘邀请’我们。”

“怎么做?”白静焦急问道。

森原律缓缓开口:“在这里中创造一种‘诱饵结构’,一个足够复杂、足够模糊的语言系统,内部不能有主核的种子,使主核无法辨识融合,只能响应。然后带出去,这样我就能不受影响地看到主核想做什么了。”

夏树瑶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是说……要伪装成某种东西,还得用语言误导主核开启其镜界通道?”

“是的。”森原律眼神深邃,“首先我们需要让主核足够大,新伊甸的人足以做到这一点,随后让它以为我们是它自己的一部分。”

而身后的暗流中,那些尚未散尽的语义波动仍在游走——过去尚未终结,未来尚未开始。

而他们——正站在意义与意志的临界点上。

“诱饵语言系统必须具备三重特征。”森原律回忆了一下。

“第一,结构模糊度高。其语义节点应处于逻辑未完成态,不能被主核轻易归类。”

“第二,缺乏本体核心。这个系统不应明显表达任何固定意图,否则主核会试图整合它。”

“第三,必须携带一种‘信号性错位’。”森原律接着说道,“一种能够模拟主核早期训练数据残差的特征,诱使它误判为自己旧有思维结构中的未归档模块。”

夏树瑶缓缓道:“……关于第一点,我们可以造一个‘类骆潇系统’,从一个他未完成的语言框架开始,我记得实验室里有原型,这样不用从零开始,也不会有主核种子。”

尽管她已经脱离研究多年,思路却仍然老练。

森原律点头:“而我,将带着这个系统以‘镜语残片’的形式嵌入其中,保留自我意识的同时,可以窥探主核的意图。”

工程室中央的旧型语义构型台开始复苏,晶体感应面板泛出微弱冷光。他们将手中残存的共生体语义样本输入其中,借助多向结构投影阵列,重建出一个非线性的语言系统原型。

然而,构建过程远比预期复杂,光是在原型基础上构造一个骆潇个人规模的共生网络系统模型就花费了数十小时,这期间宫本小队在海中来回为他们补充后勤资源。

在外界,新伊甸的意识溃散者已经基本统计收容完毕,等待下一次的主核融合——他们已是牺牲者,将为实验献身,正如蝗灾所过,千疮百孔,人们被共生网络同化后脱离,就很难再是原本完整无缺的人。

外界各国也开始对刚刚平息的这次新伊甸蝗灾议论纷纷,全球的科研中心也开始尝试新一轮的大型蝗灾防范。

“主核的侦测机制比我们想象中更敏锐。”夏树瑶紧盯着历史报告上的数据反馈,“它甚至对某些强联通意识进行即时拆解与吞并处理,强行摧毁形成的智能,从零开始构建,感觉这根本毫无道理。换句话说,我们一旦构建出稍微过于‘聪明’一点点的诱饵,它就会在接触到主核的那一刹,被主核摧毁吸收。”叹息。

“那就尝试让它‘愚钝’。”森原律平静地说,“我们要构建的不是一个伪装完美的干涉系统,一个能作出微微引导的语义骨架就够了。”

他输入一段颇有古风的镜语句式:

“言语未成,念已无主。吾等之在,如影存声。”

刚运送来物资在一旁休息的宫本看到这一幕,略显困惑:“这……是什么形式?为什么用这些?”

“文言体。意识网络中常见的一种非封闭语言结构,支持不完全严谨的语法,曾用于模拟低密度共识体。”森原律解释,“相当于告诉主核这些内容还很原始,而且不会尝试控制主导他的思维,它应当不会引发主核尝试归一的应激反应,外在体现也不具备主动传播性,在主核看来应该会没有危险。”

“它会以为这是自己的“外语”,而且已经停止发展了,从而不去大胆改变干涉它。”夏树瑶轻声说。“就像学习另一门语言的时候,我们不敢造新词,只会在既定的范围内使用。但是因为不常用,这些内容我们也不会主动去和日常生活的认知做同化、融合、主导等思维上的行为,但是这些内容确实会潜移默化影响我们的思维模式,只是我们很难发现。”

构型完成的那一刻,整个屏幕上的建模好像忽然稳定了下来,瞬间有许多弹窗提示已经构建完成。

一道不可见的语义波开始缓慢聚合,一道意识,在这个实验室,被唤醒了。

模型开始回应。

但回应不是直接的,而是一种逆构式流动——由外围意识节点开始,逐渐涌入语言矩阵之中。一段段失落语义回响开始浮现,在空气中凝结成波动的幻像。

他们看见的是:

——一位年轻的骆潇,在初步完成的语义构型图中自语:“语言者,通乎意识之涯涘唯一隙也。(语言是通向意识边界的唯一缝隙。)”

——数十个共生体,被悬浮在神经索链中,口中不断重复非人语素,这些是训练拟合后意义不明的内容,用来充当与主核交流的神经递质。

“滴滴滴滴滴滴滴!!!”宫本身上的信息素检测器突然警铃大作。

“信息素浓度超标!”宫本条件反射般地跳起身,高声叫到,“快走,这些轻装防护服会顶不住!”随后便是一群队员同时跳起身准备向门口跑去。

现场只有夏树瑶和森原律还保持着冷静。

夏树瑶听闻,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她在过去的实验中也曾经见过类似的情况,她迅速操作系统:“还可以控制,它这是在回滚早期结构的同时误判我们的思维为某个高优先级模块残片,正在强行自我重构!”

森原律也平静地说:“对……这段信号不是控制,它在追溯——我们构建语言系统时引入的‘信号性错位’,正在引发它内部的回滚机制。我们只要‘换个地方’待一会就好。”

宫本听闻“换个地方”,立即会意,给队员们打了个手势,撤离出了这个房间,前往门口和通道处守候了。

“那我们会被直接被他同化吗?”一旁的白静和其他随同的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激动。

“不会。”森原律摇头,“但它可能会先将我们投射入对应的语义时空,就和正常的共生网络一样,需要进行验证。你们待会可以不用说话,主要是我需要和他熟悉一下”

正当他话音落下,整个工程室骤然一沉。

仿佛整座基地被剥离了现实维度,转而投射入某个未知的语义空间。

他们不再站在海底。

而是置身于一片灰白的语言构型废墟之中——脚下是未成文的句法结构,天空中漂浮着断裂的命题与泛义符号。某种未定义的规则在这片区域缓缓构建现实感,语义正替代物质成为主导逻辑。

他们被投送入‘镜界’的初代通道,原来的叫法是,意识前层。

“到时候我要在这里建立通道。”森原律神情肃然,“构造一个真正可以从内部影响主核的回路。”

下一阶段,不再是潜入。

而是:以语言为矛,直面一个系统意志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