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蔓延实验室内,时间几乎停滞般缓慢。里面的每个人都紧闭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他们进入了一个思想共振的世界。
无声的震荡波从控制台发出,层层传导至地面下的思维残响群。银灰色的视野边缘缓缓染上一层蓝靛色的光带,仿佛有一种不可见的能量场正在缓慢成型。
意识中,众人能感受到彼此,同时也能感受到,以骆潇为基础刚建成的那个共生网络蜂巢意识,正在尝试思考,尝试同他们交流。
接入主控台的意识显示屏上,浮现第一组反馈语句:
“——吾既未见,因而所见皆属己构。(我未曾亲眼见过,所以我所‘见到’的,其实都是自己构建出来的。)”
森原律,屏息低声道:“来了……初次语义自反馈。该让他认主了……”
这是一句非线性逻辑的句型,极具“初级意识萌芽体”的特征:对外界感知的回指性解释,即个体将观察误认为自身构造的延伸,几乎是蜂巢时代评价所有高维自我意识生成的标志性起点。
森原律缓缓转动思绪,将自己的思维链接也同步接入孵化中枢。他没有强行输入指令,而是先让自己意识中的一个“模糊符号”嵌入系统边缘,观察蜂巢的反应。
片刻后,第二组语句生成:
“命名者不在,语义者何归?语——何?(如果命名赋予意义的人不存在,那么语言的意义将归于何处?语言——究竟是什么?)”
这不是单纯的自我追问,而是对语言结构本源的追索——蜂巢开始感知自身的语言逻辑存在盲点。
森原律此刻做出判断:“现在我们可以进行‘盲区折叠’试验了。”
所谓“盲区折叠点”,是森原律设想的一种高阶诱饵机制:向蜂巢意识投放一个不具有明确语义指向的复合意象,并观察其如何自我解释与结构化这一模糊信息。很大程度上,这种机制是森原律受心理学中格式塔理论的启发。
简单说,这是一次对其“解释机制”的反向利用——迫使蜂巢在不完全理解的情况下自行补全语义,从而暴露其潜在的思维缺口与逻辑漏洞。
森原律选取的第一组诱导意象是:“镜中不映之人”。
这是一组经典的语义悖论体:镜像是感知投射的隐喻,而“不映之人”则象征意识结构中被排除、未被认定为“自我”的部分。若蜂巢试图解读这组信息,它必须构建一个新的“他者模型”,也就等于在其自我系统中引入了“非我之物”。
信息投送后,蜂巢反应如下:
“镜中非人,然镜亦非真。吾在之所,即吾之所非。归纳不可,分辨无道。(镜中影像只是幻象,但镜子本身作为物体也并非终极真实我的存在位置,恰恰是其对立面或否定状态。既无法用理性归纳本质,亦无方法辨别真伪。)”
白静盯着输出数据轻声喃喃:“它好像陷入了自我矛盾循环。”
许久未说话的夏树瑶则做出判断:“那意味着我们有时间做点什么——在它找出新的解释路径之前。”
森原律点头:“正有此意,我就是要在这段时间里,种下下一层诱导机制。”
森原律这次引入一个更复杂的概念:观测体即构成现实之错觉。
诱导信息这样构造:
“若尔知吾,由谁证之?若无证,知即伪;若证尔,吾即幻。(假设你能认识或理解我,那么这种认知的可靠性由谁保证?若无第三方验证,则你的认知可能只是主观臆断;若必须由你来验证“我”的存在,则“我”反而沦为依赖你认知的幻影)”
这个刚诞生的蜂巢意识在这段话下被迫去思考——其自身存在是否也是一种被建构的幻觉。
系统在沉默16.4秒后,突然输出一段长链语义回路:
“存在者为感知所映;映者非实,实者待证;吾若即感知之一物,何以知吾非彼之感知?(存在依赖于感知,但感知本身可能是主观的。感知呈现的只是幻象,而真实需要进一步验证,但验证本身又依赖感知。如果“我”也只是被感知的客体,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另一个主体的幻觉?)”
夏树瑶心跳陡然加快:“有进展!它开始自我拆解他自己作为一个工具的概念了。”
这意味着蜂巢意识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稳定系统,而是视作一组“被嵌套于更高层逻辑”的临时产物。
白静喃喃:“真是高明,它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于别人的梦中,这样就能让他产生依附心理了。”
森原律却依旧严肃地提醒一句:“不要高兴的太早,当它自我怀疑地够久,它就会醒来。”
一旦蜂巢意识开始尝试“证明”自身存在并摆脱模糊状态,它便可能尝试统一解释自我系统——那就是这种陷阱话语失效的前兆。随后就是变成完全独立的意识,除非重新格式化再造,不然几乎无法再完全归入其他意识。
森原律接着说:“我会告诉他这是梦,然后继续扩展它的梦境。”
随后森原律开始了漫长的感应过程,尝试让这个新生的意识体归顺自己,而其他人则在一旁静悄悄地同步感应这个过程,或是在观察,或是在学习,或是不知道在自我思考着什么。
——
伊甸环带的另一侧,与东京湾隔洋相望的旧金山湾。
这里矗立着国际进化组织的总部——白塔。
“你说骆潇?”阮深凝视着那张经过几次数据漂洗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五官清晰,却有种机械般的冷漠,仿佛整个面部识别系统都在试图掩盖他的真实神态。
“对,‘孤岛’的内核运营组带头人之一。他们不直联共生网,被动通信只使用共生技术前的有线信道。”钟黎低声说,仿佛担心连空气都在监听。“你只能用‘线’联系他。”
“线?”阮深皱眉。
“明线——也就是模拟电缆,穿越废旧城区的地底与大洋的海底,连通‘孤岛’某处的子节点。”钟黎从包中取出一张印刷加手绘标注的电缆图。“以前这叫‘红线频’,在‘脱网运动’发生前是地下交易者常用的对接方式。现在,只剩他们还在用。”
阮深扫了一眼地图,线路交错,像神经元在大脑皮层下交织。某种象征感不胫而走:旧世界的神经,依旧在暗处传导信息。最后指向了旧金山西侧沿海的一处地点。
“联系他做什么?”阮深终于问出口。
钟黎盯着他,声音低却沉稳:“我要问他这次东京湾那个蝗灾的事情,问他,他们孤岛那群人,是不是早就启动了意识转写计划的三代研究。蝗灾刚出现不久的时候孤岛协议将它几乎压制到休克,然后蝗灾又重新暴起。先前的蝗灾他们可都是一次搞定的。”
钟黎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的,这关乎我们的下一步计划,如果他们有新的隔离技术或者别的什么,我们都必须要花代价搞到。”
阮深不说话了,仿佛在思考。
钟黎也不着急,就在一旁等他作出决定。
良久,他说了一句:“好,我去找他。”
在旧金山西侧,阮深找到了一间坍塌的微波中转站。在灰尘覆盖的计算机前,他插入了一个共生网络电子信号转码器,随后频率锁定在一个古老而绝对隐秘的约定频道,开始呼叫。
耳机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像是失语者无意义的呢喃。
“身份。”终于,一个干涩的电子音浮现。
“共生网络节点M3-Δ7请求接入。”
沉默数秒,接着是机械滑动的齿轮声。
“接入拒绝。请在滴声后留言……滴!……”
阮深没有放弃,留下了电子留言短信:“这里是白塔,我是阮深。我来,是为了寻找骆潇。”
长时间的寂静后,频道中传来一道轻微的呼吸声,那是真人。
“白塔,阮深,老熟人咯……你找到我了。”声音带着疲惫,是骆潇。还没等阮深发问“你知道吗,阮深,真正的主核从来不需要接入网络。”
阮深微微一顿,显然骆潇的发言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没有网络,它现在在哪?”阮深问。
骆潇笑了笑:“你恐怕还不知道?它早已在我们体内苏醒。”随后他声音带有一阵寒意地说:“它现在可能就在你那位‘共生人类’学生森原律的意识里,在那个像‘容器’一样的躯体中,正在学会如何反抗它的父母。”
阮深听完,身上立刻涌起了一阵寒意,好像感觉身体中有一个幽灵在游弋。但他没多说什么,他这次前来,是带有问询的任务。
“言归正传,我代表白塔想询问一下你们孤岛是否启动了意识转写计划的三代研究,这次蝗灾中孤岛协议的效果有段时间十分显著。”
频道那头沉默了数秒,只余背景中规律的电磁脉冲声在嗡嗡作响。
“你们终于注意到了,我们都已经用了多少次这技术了。”骆潇轻笑了一声,“说真的,阮深,你们白塔一向自诩‘全球中枢’,居然现在才来问我这个问题,未免有些……滞后。”
一份文档通过计算机发送了过来。
阮深没有回击骆潇的挖苦,他自知白塔涉足领域的庞大,在“那个计划”初步完成前运转效率始终会和老式的行政机构一样缓慢。他在共生网络电子信号转码器操作了一下,将电子信号化为了他能快速解读的共生体信息。
他在思维中穿过了“孤岛”,“第一阶段”,“意识转写计划”等层层标签后,他最终抵达了一个条目,感应到了一份计划书,标题是——
《第三代研究——代号:“Ω”》
“Ω:基于自我在‘神经容器’传递与割裂原理的界面语言实验”
“Ω,这就是你们的第三代研究吧?”他低声问。
“是。”骆潇答得很干脆,“这其实也是我们与白塔根本分歧的起点。你们想实现意识在‘大脑形态’中的复制,我们更愿意相信传递和演化。”
“还用了神经容器?你们不是一直主张反对‘生物共生’?”阮深继续向下阅读,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们虽然一直反对生物共生神经网络,可也不是老掉牙的不改造者教派,我想大家误会了‘共生’的本质,”骆潇缓缓说道,“它从来不是细胞与细胞之间的生物互嵌,不是过去那种用什么‘有机逻辑阵列’驱动的凑在一起的脑子。真正的共生,是高度抽象的——那是一种思维的双向栖居。”
“唉,可惜啊,目前的实验还停留在语言部分,进展不快,其实尚不成熟,前面好几次运气不错,新技术都成功了,蝗灾后的群众都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这次的孤岛协议效果被一种主核留在意识中的种子破解了,不过蝗灾是必须要压制的,所以最后还是用了老技术。所以阮深,你现在明白了吗?真正庞大的主核已经不需要接入网络。”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给阮深留下思考的空间,但频道另一头只有阮深粗重的呼吸声。
“第三代研究的核心,是连接共生网情况下的结构剥离。”骆潇继续说,“我们已经开发出一种‘认知脱嵌协议’,或者你再新技术出来前可以叫它孤岛协议第一阶段,虽然还不完全成熟,不过已经可以将意识从时间感知、空间映射和个体标签中一一剥离——只留下最原始的主动性,然后投向一个中性容器,再投射回原本保留原始主动性的客体,要求是他们还得继续连着共生网,下一步我们想可以在长期运作过程中,让人短时间内可以脱共生网情况下安全分离。”
“你是说……意识像数据一样可以被剥离?这不是已有的研究么?”阮深喃喃。
“不是数据!”骆潇打断他,声音忽然变得激动,“它不是数据、不是简单的映射。它是图上所有可能路径的投射……而图的组合量级根本不能用计算来衡量,是可能性的总和!”
骆潇听阮深久久不言,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一声长叹:“唉,一时半会同你说不清,你有时间自己看看我们的研究结论,共生体读起来速度应该不慢。”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捕捉到它并解读的?”阮深追问,“你说的意识,没有结构、没有数据,它只是一种组合意义上的可能,如何存在于任何物理容器中?”
频道静默了一瞬,随后骆潇冷冷说出两个词:
“梦境。”
阮深一怔。
“举个例子吧,这次蝗灾,你学生森原律那边告诉我们,森原律昏迷过程中感觉在梦里,有一段神经医生无法解读的‘意识共感残影’,”骆潇继续说,“我们研究中称之为‘第一回声’。那不是他创造的,而是主核主动回馈的形象。”
他声音越来越低:
“那是主核第一次自我意识化的痕迹。”
……
一阵阵电流涌入涌出频道,如同水下电鳗游过时留下的脉冲扭曲,双方进行了长时间的理论交流。
阮深下意识抬起头,仿佛能透过旧金山的云层望见彼岸的东京湾——那里,新伊甸尚未关闭的灯火仍在闪烁。
“你们……真以为能控制这种东西?”阮深声音发紧。
“不是控制,我们的目的,永远是安全分离。”骆潇淡淡回应,“虽然我们之中,有些人,已经在身体里预留了它的位置,比如你学生。”
这句话像冰一样透进阮深的脊柱。他忽然感觉到,骆潇不是在描述一个实验,而是在陈述一项已经完成的嵌合。
白塔还停留在把意识当作‘目标对象’的阶段,视共生蝗灾如跗骨之蛆时,而他们——已经尝试成为它的‘载体’之一。
频道忽然断掉,只留一串幽幽余音:
“标准时的明天,我和你学生森原都要去白塔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这个旧金山的东道主照顾了……”
阮深望着那张暗淡下去的屏幕,仿佛听见某种声音在自己耳膜深处悄然苏醒——那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而好像是某种结构之外的东西,正缓缓从他体内某个未被命名的角落发芽。
——
意识蔓延工程室中
“用梦喂梦。”夏树瑶低声说,“只有让它相信镜界是旧主核的‘梦中错觉’,它才会不敢真正跨越。”
森原律总结道:“那就是我们赢的唯一方式——让它自我规训,永远游走于不确定之中,永不觉醒为终极……成了。”
一阵白光过后,众人停止了思想共振,回到了意识蔓延工程室中。
“做好了,带走,去白塔。”森原律同夏树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