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局脸上的傲娇，一扫而空。
“我就怕万一考不上大学，又耽误了招工，两头都不沾边了。”方局尴尬一笑，恢复谦虚，“你说高考重要，还是招工重要？”
“不管是高考还是招工，要看你以后想干什么了。”
“什么意思？”
“你要想做官、想当专家、当白领的话，肯定考大学最好。”
苏天佑目睹了前世文凭热带来的机遇，很清楚高考的重要性。
前世八十年代初，人才奇缺，文凭稀有，实行干部“四化”政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很多手里捏着大学文凭的人，一步登天。
那时候，但凡有张大学文凭，当真是一路凯歌，畅通无阻，重要岗位等你来。
方局满腹狐疑说道：
“我听刘鹏说，春节过后，就开始招工了，大学7月开考，我怕大学考不上，又耽误了招工，那就两头都不沾了。”
“你可以先招工，再高考，两不耽误嘛。”
“可是，矿业公司下面好几个厂子，都有‘土政策’，规定参加工作三年的职工，才能报考大学。”方局一脸沮丧。
“国家没有限制在职人员参加高考的规定，你何必把‘土政策’当回事。”苏天佑撇嘴笑道。
“你的意思是……？”
“7月高考三天，请个病假，只管去考，考上大学上大学，考不上继续上班呗。”
方局听了，一脸诧异。
“工人参加高考，需要单位审查批准，出准考证明，才能报考。”方局说道，“厂里不同意，没法报名啊。”
苏天佑想想也是。
在1980年代办事，没有单位盖了红印章的证明，寸步难行。
不过话说回来，世间无数事，庸人自扰之。
很多自扰之事，其实都是可以通融的，并不算事。
苏天佑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
“方局，你能不能开开窍？三指宽的高考证明，私下找劳资处长活动活动，很难吗？”
方局瞪大眼睛，凝视比自己小两岁的好友，半天没有晃过神来。
苏天佑自然看得懂方局眼中清澈的愚蠢。
上山下乡时，两人经常在一起针砭时弊，对弄虚作假，拉关系，走门路的歪风邪气，嗤之以鼻，恨之入骨。
方局此刻一定在想：“怎么返城才几天，苏天佑就变得如此……活泛，不，如此市侩了？”
果不其然，方局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
“天佑，如果你是我，你会这样欺骗单位、低三下四走门路，去参加高考吗？”
“我是初中毕业，考不成大学。”苏天佑皱眉看着方局，吐出一缕青烟，“我如果能考大学，我肯定会想尽一办法，招工、高考两不误。”
方局顿觉三观震碎，痛心疾首，忍不住直摇头：
“苏天佑，你不再坚持你以前的做人原则了吗？”
苏天佑淡淡一笑：
“这无关乎做人原则。这不是弄虚作假，也不是低三下四走门路，这是变相纠正单位的错误做法。”
“什么意思？”
“国家政策允许在职人员参加高考，不允许单位设置障碍，工厂自己弄出个‘土政策’，你当然可以纠正单位错误，用巧妙合理的方式，维护个人权益。”
方局一愣，“你的想法，还真是清奇通透嘞。”他双眉皱起，陷入沉思。
多年以后，面对副市长的任命文件，方局将会想起，苏天佑告诉他“招工、高考两不误”的那个并不遥远的上午。
事实的确如此。
方副市长读到《百年孤独》开篇第一句的时候，他肯定记得和苏天佑在公厕尿完尿后的对话。
那天，方局听完苏天佑的话，思忖片刻，下定决心：
“天佑，你说得对。妈的，我为什么要纵容单位的‘土政策’？我先报名招工，等七月份再参加高考。”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哭声。
苏天佑转过身，看见妹妹苏天薇跑过来，仰头看着他，白瓷一样小脸上，泪水涟涟。
“大哥，不好了，二哥让人打了，你快去看看。”
苏天薇11岁，个头不高，刚上四年级，是苏家老小。
苏天佑大吃一惊，“天薇，别哭，慢慢说，怎么回事？”他蹲下身子问道。
苏天薇抹着泪水，抽泣道：
“我们放学回家，三个男生围住二哥打他，呜呜——”
“天成在哪儿？”
“在蔬菜门市部门前，呜呜——。”
“天薇，你先回家，我去去看看。”苏天佑叮嘱妹妹，“这事先不要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哥会处理好的。”
苏天薇含泪点头：“大哥，你别打架。”
“放心，哥不打架，快回去吧，等下给你买大白兔奶糖。”
苏天佑嘴上哄着妹妹，心里已开始盘算爆捶那三个小子了。
有仇不报非知青。
苏天薇眼睛弯成月牙，泪珠在长长的眼睫毛上，晶莹剔透。
方局气呼呼挽起袖子，怒道：
“谁这么大胆子，敢打天成？走，看看去。”
两人一路小跑，直奔蔬菜门市部。
三个高中男孩在蔬菜门市部前，围住又高又瘦的苏天成。
苏天成头戴当下流行的军绿色仿制军帽，斜挎军绿色书包，一边解释着什么，一边后退。
三个身高体壮的男生咄咄进逼，推搡苏天成。
苏天成退到了蔬菜门市部墙边，退无可退。
一个上唇长出毛茸小胡子的男生，伸手朝苏天成头上扇过去，差点把苏天成头上的军帽掀掉。
苏天佑两眼发红，抄起地上一根树棍，怒吼一声：
“小狗怂，老子抽死你！”
方局捡起地上半截砖头，“砸死三个狗日的！”他扯破嗓门吼叫。
两人如脱弦之箭，朝三个高中生猛冲过去。
苏天佑和方局倒也并未丧失理智。
他们不可能抽死、砸死三个高中生，但决一死战的震慑，那是必须的。
两个裹着军绿棉大衣，手持棍棒、板砖的返城知青冲过来，足以让初出茅庐的三个高中生胆寒。
谁都知道，这年月的返城知青十分强悍，火气一点就着，下手没个轻重，惹不起。
领头的高中生打个口哨，迅速鸟兽散，狂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