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养老院的走廊总是湿漉漉的,防滑垫上印满深浅不一的脚印。林悦蹲在地上擦防滑垫,听见手机在值班室震动——是网贷催收的固定电话,她掐掉三次后,短信弹出来:“下午三点前不还,发你在养老院的工作照到家属群。”
护理服口袋里的岫玉吊坠硌着肋骨,她摸出皱巴巴的工资条:扣除王姐抽成和罚款,这个月到手3100元,给奶奶汇了1500元,还剩1600元。网贷逾期费像滚雪球,现在每月要还1200元,地下室房租500元,剩下的100元,连买卷卫生纸都要算计。表弟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姐,我爸昨天摔下炕了,爬了半天才够到酒壶。”那是她的叔叔,表弟的父亲,三年前在工地致残后就瘫在炕上,靠散酒缓解疼痛。
“林悦,陈先生找你。”王姐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语气里带着少见的客气。会议室里,陈奶奶的儿子坐在真皮沙发上,西装袖口露出和陈奶奶同款的玉镯:“我妈说你唱歌好听。”他推过一个信封,“护工费之外的,别告诉院长。”信封厚度超过两千块,林悦的指尖在橡胶手套下发抖——这相当于她半个月的工资,却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工地替叔叔讨薪,被保安推搡时撞碎的搪瓷缸。
下午给陈奶奶喂燕窝,瓷勺碰到老人的假牙发出轻响。“小悦,”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少见的清明,“你比我闺女孝顺。”燕窝的甜腻味混着消毒水气味,林悦想起自己早上啃的馒头,冷硬的面团还堵在喉咙里。她不敢告诉奶奶,这个月的燕窝钱,其实是从陈先生给的信封里拿的,而表弟的父亲此刻正躺在老家的炕上,用散酒浸泡溃烂的褥疮。
催收电话在傍晚再次响起,这次换了个男声:“你表弟在村口贴大字报了,说你欠高利贷不还。”她猛地站起来,护理服勾住床头柜的输液管,差点拽掉老人的留置针。冲进楼梯间,她给表弟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奶奶的咳嗽声:“悦悦,别管奶奶了……”表弟带着哭腔插话:“姐,小卖部老板带人来搬电视了,说拿家电抵债。”
暴雨在夜里倾盆而下,地下室开始渗水,墙根长出成片的霉菌。林悦把陈先生给的信封藏在枕头下,数着水滴落在搪瓷盆里的声音——17滴,28滴,像在数自己剩下的日子。陈阿姨的旧微波炉还在运作,里面热着她捡来的半块蛋糕,是陈奶奶吃剩的,奶油已经化了,却甜得让她想掉眼泪。她突然想起,今天是表弟的生日,而她连一块钱的打火机蛋糕都买不起。
周末轮休,她去劳务市场找兼职,看见“医院陪诊员:时薪20元,需背老人上下楼”的招工牌。面试官盯着她的护理服:“能背动150斤吗?”她想起上周给李大爷翻身,差点闪了腰,却还是点点头——20元时薪,够给叔叔买一盒正规的止痛药,够表弟在学校多打一份菜。
第一次陪诊就遇上麻烦,老人在CT室门口失禁,家属捂着鼻子骂:“护工怎么当的?”她蹲在地上擦秽物,听见对方打电话:“喂,养老院吗?你们护工在外面接私活!”橡胶手套被地面的瓷砖磨破,她看着自己渗血的指尖,突然笑了——这双手替无数老人擦过身子,却擦不掉生活的羞辱,擦不净命运的烂账。
王姐的骂声在周一清晨响起:“谁让你接私活的?陈先生的家属都投诉了!”办公室里,陈先生的信封被拍在桌上,封口处贴着养老院的封条。“扣500块,”王姐点着钞票,“再有下次,滚蛋。”林悦盯着自己名字被划掉的排班表,突然发现,陈奶奶的床头呼叫铃,再也没有响起过——老人在昨夜离世,临终前攥着她送的廉价头绳,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月底,她收到奶奶的病危通知。赶到医院时,表弟蹲在走廊吃馒头,眼角有淤青:“催债的来了,把家里的猪都赶走了。”病房里,奶奶的呼吸机发出刺耳的警报,护士在喊“准备抢救”。她摸出信封里剩下的1500元,塞进缴费窗口,突然想起陈奶奶说的“哈德逊河”——原来有些人的骨灰能飘向大海,而她的奶奶,可能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就像叔叔的工伤赔偿,像婶婶的羽绒服,像她的岫玉吊坠,终将消失在生活的洪流里。
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李姐发来消息:“陈奶奶走了,临终前攥着你的工牌。”她望着手机屏幕,想起最后一次给奶奶梳头,玉镯滑落在地却没碎,像个不吉利的预兆。护工日志还记在口袋里,最后一页停留在“陈奶奶说我的歌声像她女儿”,现在,这个“女儿”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像当年没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
凌晨三点,奶奶的心率渐渐平稳。林悦趴在床边打盹,梦见自己回到养老院的阳台,陈奶奶坐在轮椅上,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小悦,吃吧,甜的。”她咬下去,却尝到了血的腥味,低头看见岫玉吊坠碎在掌心,每一片都映着奶奶的笑脸、表弟的眼泪、叔叔的炕席、婶婶的背影。
醒来时,发现表弟在啃她剩下的半块蛋糕,奶油沾在嘴角:“姐,村里说要给奶奶众筹医药费。”手机屏幕亮起,是养老院的工作群,王姐发了新通知:“护工林悦因私接业务,予以辞退。”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吊坠,还好,没碎,只是裂纹更深了,深到能藏住所有的眼泪和不甘。
走出医院,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她看见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牵着狗经过,这次狗脖子上换了个钻石项圈。女人突然停步,盯着她的护理服:“你是养老院的吧?我妈说你偷了她的玉镯。”
林悦愣住,想起陈奶奶手腕上的玉镯,最后一次见到是在抢救室,护士说交给家属了。她想解释,却看见女人掏出手机拍照:“发网上曝光你,让所有养老院都不收你。”晨风吹乱她的头发,护理服上的“护工”二字格外刺眼,却也格外坚定——这两个字,是她在这城市的身份,是她活着的证据,是她替叔叔、表弟、奶奶扛下一切的勋章。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条陌生短信:“林悦女士,您申请的公益救助已通过审核,额度5000元。”她盯着屏幕,泪水突然决堤——原来在这世界上,除了催收的短信,还有这样的微光,哪怕微弱,却足以照亮她走向下一个路口的路。
她摸出岫玉吊坠,对着初升的太阳看了又看。裂纹里嵌着晨露,像星星落在碎玉上。或许,生活从来不会给人完整的东西,但只要还能抓住这些破碎的微光,就能继续在泥淖里走下去,哪怕每一步都带着血和泪,却依然坚定。
这一天,她在新的招工登记本上写下名字,职业栏填着“护工”,联系地址还是那个潮湿的地下室。她知道,前方还有无数个消毒水气味的清晨,无数次弯腰擦地的瞬间,无数张催款单和扣款通知。但她也知道,奶奶还在病房里呼吸,表弟还在等她回家,而她,还有未拆封的公益救助款,还有妈妈留下的岫玉吊坠,还有,心里那点从未熄灭的微光。
于是,她戴上新领的橡胶手套,走向下一家需要护工的养老院,走向下一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清晨。在她的身后,朝阳正在升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一个在泥淖里挣扎的灵魂,留给世界的,最倔强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