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小小的房间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细长。苏明远的遗体已经被苏伯和苏巧儿擦拭干净,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衫,静静地停放在床板上。苏巧儿跪在床边,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肩膀一抽一抽的,无声的悲恸几乎要将这个坚强的年轻女子压垮。苏伯则默默地站在一旁,老眼中满是悲戚,不时用粗糙的手背抹去悄然滑落的泪水。
凌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同样充满了沉重。苏明远虽然与他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但其临终前的托付,以及那份对故国旧主的忠诚,都深深地触动了他。这位前朝遗臣,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光和热,为他照亮了前路,也让他肩上的担子,变得更加具体而沉甸甸。
他没有立刻上前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让苏巧儿和苏伯有足够的时间去宣泄心中的悲痛。
许久,苏巧儿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伏在床沿,肩膀依旧在颤抖,但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苏伯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
凌云这才缓缓走上前,声音低沉而温和:“苏姑娘,苏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苏先生英灵未远,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们如此伤心。”
苏巧儿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凌云,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哽咽道:“凌……凌公子,我爹他……他走得太突然了……我……”
“我明白。”凌云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理解和同情,“苏先生一生忠义,为国为家,鞠躬尽瘁。他虽身死,但其志不朽。我们活着的人,更应该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苏伯也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地说道:“少主说的是。大哥他……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看到少主您重振旗鼓,光复故国。如今……他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但至少……他知道了您平安无事,知道了‘镇河圭’后继有人,也算是……瞑目了。”
凌云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苏明远的遗体,沉声道:“苏先生的丧事,我们需得妥善办理。只是眼下情况特殊,福威镖局和黑虎帮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不宜在此久留。”
苏巧儿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和仇恨的光芒:“那些恶贼!我爹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此仇不报,我苏巧儿誓不为人!”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但眉宇间那股英气,却丝毫不输男子。
苏伯也咬牙道:“没错!福威镖局的方天豪,还有黑虎帮的黑三,都是江宁府的地头蛇,平日里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大哥这次的伤势加重,多半也与他们派人滋扰有关!”
凌云目光微凝,将这两个名字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与这些人产生冲突。但他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找到“镇河璧”,联系上“潜龙卫”,而不是过早地陷入与地方恶势力的缠斗之中。
“苏姑娘,苏伯,”凌云沉吟片刻,开口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保全自身,并尽快完成苏先生的遗命。至于福威镖局和黑虎帮,这笔账,我们迟早会跟他们算清楚。”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巧儿和苏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和不甘,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凌云说的是实话,以他们目前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福威镖局和黑虎帮抗衡。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苏巧儿有些茫然地问道。父亲去世,兄长(苏明远)也走了,她一个弱女子,还有一个年迈的三叔,在这危机四伏的江宁府,简直寸步难行。
凌云目光转向苏明远临终前所指的方向,沉声道:“苏先生临终前,曾提及‘镇河璧’的线索,以及‘潜龙卫’的联络人,就在这江宁府秦淮河畔,乌衣巷,一家名为‘旧梦楼’的当铺。我们下一步,便是去那里,找到那位秦掌柜。”
他又从怀中取出苏明远交给他的那块狼形玉佩:“这是苏先生留下的信物,那位秦掌柜应该认得。”
苏伯看着那块玉佩,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大哥有交代,我们便听少主的安排。”
苏巧儿也擦干了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好!我们这就去乌衣巷!”
凌云却摇了摇头:“不急。现在天色已晚,而且我们对江宁府的地形也不熟悉,贸然行动,反而容易暴露。更何况,苏先生的后事也需要处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先想办法将苏先生安葬。然后,再乔装改扮,暗中前往乌衣巷查探情况。福威镖局和黑虎帮的人,很可能会在这附近布下眼线,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他的计划周详而谨慎,充分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风险。
苏巧儿和苏伯听完,都觉得有道理。
“可是……安葬爹爹……”苏巧儿面露难色,“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如何能……”
凌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钱袋,递给苏伯:“这里有些碎银,应该足够办理苏先生的丧事了。苏伯,您是长辈,这件事,就劳烦您多费心了。尽量从简,不要引起太多注意。”
这是他之前剩下的盘缠,以及在淮水渡口分得的一些财物,虽然不多,但应付一场简单的葬礼应该足够。
苏伯接过钱袋,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看着凌云,感激地说道:“少主……老朽……老朽替大哥谢谢您了!”
凌云摆了摆手:“苏先生与家师情同手足,他的事,便是在下的事,苏伯不必客气。”
他又看向苏巧儿,温声道:“苏姑娘,这两日你便留在客栈,照顾好苏伯,也调养一下身体。我会先去乌衣巷附近查探一番,摸清‘旧梦楼’的具体位置和周围的情况。待时机成熟,我们再一起行动。”
苏巧儿点了点头,她知道凌云这是在保护她们。她虽然也想亲自去为父亲报仇,但她更明白,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她必须活下去,才能完成父亲的遗愿,才能等到报仇的那一天。
三人商议已定,便开始着手准备苏明远的后事。
第二日一早,苏伯便带着银两,去城外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坡,买下了一块小小的墓地。又请了几个脚夫,用最简单的棺木,将苏明远的遗体抬了出去。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哭天抢地的哀嚎,只有苏巧儿和苏伯默默地送行,以及凌云在一旁静静地守护。
简单的葬礼过后,苏巧儿和苏伯的情绪都低落到了极点。凌云将他们送回客栈,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让他们不要轻易出门,若有紧急情况,便以约定的暗号联系。
安顿好两人后,凌云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头上戴了一顶旧斗笠,将面容遮掩了大半,然后才悄然离开了客栈。
江宁府的街道依旧繁华,但他此行的目的地,却并非那些热闹的集市或酒楼,而是位于城南,秦淮河畔的乌衣巷。
乌衣巷,曾是东晋时期王谢两家豪门望族的聚居地,留下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千古名句。如今,虽然早已不复当年的煊赫,但依旧是江宁府一处颇具历史底蕴的所在。巷弄幽深,宅院古朴,居住的大多是一些没落的士族后裔,或是殷实的商贾。
凌云根据苏明远提供的线索,以及沿途向路边小贩不经意间的打听,很快便找到了乌衣巷。
他并没有直接进入巷内,而是在巷口附近的一家茶馆坐了下来,点了一壶粗茶,看似在悠闲地品茗,实则目光如炬,仔细观察着进出乌衣巷的人流和巷内的动静。
他发现,乌衣巷虽然僻静,但巷口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汉子,不时向巷内张望,眼神闪烁,似乎在监视着什么。这些人衣着普通,却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有兵刃。
“看来,福威镖局和黑虎帮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凌云心中冷笑。他们果然没有放过苏明远一家。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耐心地在茶馆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将那些可疑人物的相貌、位置、换班规律都一一记在心中。
直到日头偏西,那些监视的人似乎也有些松懈了,凌云才结了茶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乌衣巷。
巷内青石板路,两侧是高高的院墙,间或有几家临街的小铺面。他按照苏明远所说,仔细寻找着那家名为“旧梦楼”的当铺。
乌衣巷不长,很快,他便在巷子的中段,看到了一块略显陈旧的招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旧梦楼”三个大字。
这当铺的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朱漆的木门半开半掩,门槛已经被踩踏得十分光滑。与其他当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不同,“旧梦楼”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沧桑感。
凌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一些,然后迈步走进了“旧梦楼”。
当铺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物特有的霉味和淡淡的檀香。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约五旬,身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瘦,留着三缕山羊胡的掌柜。他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神情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凌云的进入。
柜台两侧,还站着两个年轻的伙计,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凌云走到柜台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秦掌柜这才抬起头,一双精明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打量着凌云,声音平淡地问道:“客官,要当点什么?”
凌云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块残破的狼形玉佩,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秦掌柜的目光落在玉佩上,起初并未在意,但当他看清玉佩的形状和上面那独特的残缺痕迹时,拨弄算盘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之中,骤然爆射出一缕难以置信的精光!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再次审视着凌云,声音也变得有些急促和激动:“这……这玉佩,客官是从何处得来?!”
凌云心中微定,看来这信物果然有效!
他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故人所托,前来寻访旧梦。”
“故人所托,前来寻访旧梦……”秦掌柜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眼神中的激动之色更浓,但同时,一丝深深的警惕也浮现在他的眼底。他猛地站起身,对身旁的两个伙计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出去看着店,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若有闲杂人等靠近,立刻通报!”
那两个伙计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和掌柜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小心地关上了店门,还机警地左右张望了一下。
当铺内,只剩下凌云和秦掌柜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微地跳动。
秦掌柜绕出柜台,快步走到凌云面前,神色激动却又带着一丝审慎,再次仔細打量着凌云,以及那块静静躺在柜台上的狼形玉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玉佩,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他看得非常仔细,连玉佩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和缺口都不放过,仿佛要从这块残破的玉佩中,辨认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凌云,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客官……这枚‘啸月狼符’,乃是……乃是我‘潜龙’一脉最高级别的信物之一,见此符如见……如见渊主亲临。敢问客官,可是……可是带来了‘风起’的指令?”
他的称呼从“客官”变成了“阁下”,语气也从最初的平淡变成了极致的恭敬,但其中依然带着一丝最后的确认和试探。他知道这枚玉佩的分量,也知道它背后牵扯着何等重大的秘密和责任。他必须慎之又慎。
凌云心中了然,对方这是在进行最后的身份核验。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吐出另外一句暗语:“风起龙骧,静待云腾。”
当“云腾”二字落下的刹那,秦掌柜浑身猛地一震!
他那双精明的老眼中,瞬间涌上了难以抑制的激动泪光!他再无任何怀疑!这不仅仅是信物和暗号的吻合,更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潜龙”血脉相连的独特气韵和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风起龙骧,静待云腾……云腾……”秦掌柜反复念叨着这句暗语的后半句,目光死死地盯着凌云,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凌云也有些意外的举动。
他并没有立刻跪拜行礼,而是迅速走到当铺后堂的入口处,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眼,确认无人偷听后,才返身回来,对凌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此地……并非说话之所。还请……贵客随我来。”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激动,但更多了几分冷静和周详。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将涉及到天大的机密,绝不能有丝毫泄露的风险。
凌云点了点头,他理解秦掌柜的谨慎。他也想知道,这位“潜龙卫”在江宁府的负责人,究竟掌握着多少关于“镇河璧”和“潜龙卫”的秘密,以及,他将如何协助自己完成墨先生和苏明远的托付。
秦掌柜引着凌云,穿过当铺的后堂,来到一间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账房。他先是仔细地检查了门窗,然后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铁匣子。
他将铁匣子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摸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铁匣应声而开。
秦掌柜从铁匣中取出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泛黄的帛书,和另外半块材质、形状与凌云手中那块“镇河圭”极为相似,但颜色却呈现出温润乳白色的玉璧!
“这……便是‘镇河璧’的信物图谱,以及……启动江宁分舵所有潜藏力量的……名册和兵符!”秦掌柜声音沙哑地说道,他将那卷帛书和半块玉璧,郑重地推到凌云面前。
随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神情肃穆,终于对着凌云,深深地拜了下去,声音哽咽而激动:
“属下‘潜龙卫’江宁分舵舵主秦观,恭迎……信使大人!恭请大人示下,我江宁分舵上下,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虽然依旧没有直接称呼“少主”,但“信使大人”这个称呼,以及他此刻的言行,已经表明了他对凌云身份的最高认可和绝对的效忠。他明白,手持“啸月狼符”并知晓核心暗语之人,必然是“潜龙”一脉最核心的成员,甚至是……那位传说中肩负着复兴大业的继承者派来的使者。
凌云看着眼前这位神情激动的老人,看着桌上那卷散发着岁月气息的帛书和那半块神秘的玉璧,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复仇者。在他的身后,开始有了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
而他的王者之路,也在这间小小的当铺账房之内,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江宁府的暗流,因为他的到来,即将变得更加汹涌澎湃。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