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爷,您是住店呐还是打尖?”

店小二端着盘子如风般穿行在一桌桌客人间,还能兼顾刚进门的卜涯。

“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布置。”

卜涯看着熟悉的柜台,不由得一阵怀念。

“伙计,要一壶酒,切一斤牛肉。”

“得嘞,爷,您挑好地儿坐。”

卜涯缓步上了二楼,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子。

“爷,您的菜齐了。”

卜涯摸出二分银子扔给小二。

小二眉开眼笑地接了。

今年是丰年,像这一斤牛肉也就百文,一壶桃花酿不过二十文。

二分银子绰绰有余。

卜涯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嘴中。

酒馆对面转角有两个探头探脑的,混在人堆里的扒手也有两个。

有两个也是“老熟人”了。

借着余光,卜涯将四人一一记下。

这就是丐帮派在河间镇盯梢的人了。

那个乞丐虽然也是一伙,不过却是最底层。

要不到钱还会被打的更惨,看他那双腿,怕也就是这两月的事。

但倘若有人见其可怜施舍一二,有同伴还好,若是形单影只就会被盯上。

等出了镇子就杀人劫财。

故而人人避而远之。

这个帮派向来汇集着三教九流。

但以往只是干些小活,帮人跑跑腿,赚口饭钱。

这些年,帮派顶层与各州府大人物相互勾结。

杀人放火,贩盐运铁。

什么赚钱什么来,常年在官府通缉榜上。

臭名昭著。

却因为早早地打通了沿路官窍。

每每遇上清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杀几个替罪的草草了之。

三年前他和邓阿四一路乞讨到河间镇。

只因坏了他们“规矩”,邓阿四被他们打断了双腿,也因此没躲过一匹匹奔腾的军马,被踩死当街。

若不是邓阿四一直把他藏的很好,只怕现在自己也和乞讨那人一样,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斟了一盅酒,卜涯一饮而尽,感受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一路而下。

他很少碰酒,尤其是邓阿四死了之后。

邓阿四嗜酒如命。

他们二人一个跑腿,一个沿街乞讨,一日下来不过三十多文,勉强温饱。

每隔上三五日才能匀出一小壶的酒钱。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黄酒,比不得桃花酿,女儿红。

但每每抿上一口,邓阿四总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兴奋之余还会唱上两句,而他总是跟在一边拍着手傻乐。

那个破破烂烂的古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回忆。

他之前总是不明白,一个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涩。

现在他心明如镜。

仇恨也和这酒一样,越酿越厚。

楼下,那乞丐爬到拐角处,其中一人嫌弃地捏着口鼻,从碗里抓起铜钱惦了惦,又踹了几脚乞丐,嘴里骂着什么。

卜涯重重地落下酒杯,在木桌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日落西山。

卜涯酒足饭饱,下楼又跟店家要了一坛封好的女儿红。

三十年份的。

十五两白银,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邓阿四至死也没喝上这一口。

出了河间镇,沿着一条荒道慢慢上了山。

穿出层层密林,是一大片荒草,逼仄的像个天井。

前两年灾年,地皮都被吃了个干净。

这一年光景竟又生的繁茂。

拨开荒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堆,前面立着一块粗糙的青石板。

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字。

友人邓阿四之墓。

他一笔一笔刻的。

那年大旱,尸体再不下葬恐惹来疫病,恰好被李禄收为学徒,便跟李云泽预支了半年的例钱。

一共两吊,一千四百文。

九百文买了口薄皮棺材,五百文跟巧云姐买了条旧的薄被子。

就这样潦草地下了葬。

再没钱请人刻碑,就自己捡了块青石板,一点点刻了几个字。

卜涯用脚踩平了一片草,扶着墓碑坐了下来。

那半年过的真是苦。

学徒每日管两餐,清茶淡饭,没什么油水。

要么用例钱打打牙祭,要么家里送些吃食。

他横竖都没有,饿的面黄肌瘦,走起路来浑身发凉。

穿上学徒那件灰衫,用孙巧云的话说,像剥下来没人要的烂菜叶子。

孙巧云看的心疼,偷偷摸摸给他送过几次油饼,烙的很硬,很瓷实。

半夜饿了,吞上几口混点清水能挨到下一顿。

直到八月十八号。

他记得很清楚。

李云泽童试归来,才发觉他身体差的吓人。

追问之下才知晓这一切,带他到镜花楼饱饱地吃了一顿。

太阳落山了。

卜涯随手拔了几把荒草,漏出下面黑黢黢一团黑土。

那是前几年他给邓阿四送纸的地方。

烧焦的草根突兀地镶嵌在草堆中,像一扇通往地府的门。

卜涯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纸钱。

想了想,又在旁边另点了一堆。

重活了一世,爹娘两人没给他留下一具全尸,每回他都是顺着风点上一堆。

最后用纸灰画个圈打个十字。

上一世的他爹曾和他说这样可以确保烧的纸钱不被孤魂野鬼捡走,也不知道这一世还算不算数。

要是没收到钱,在地下也过的不好吧。

起风了。

吹着火堆打着旋。

时而窜出几缕蓝紫色的火苗,顺着风往人身上扑。

黑黑的纸灰混杂着烧焦的荒草味熏地卜涯睁不开眼。

他心里有不止一种科学的解释,但他现在不想重拾。

阿泉从他怀里窜出去,来回扑打着周边烧着的枯草,免得烧了坟,沾了一身黑灰。

将那坛酒摔碎到青石碑上,浓郁的酒香扩散开来。

“喝吧,喝了也就能闭眼了。”

卜涯拾起精钢的棍子,在心底默念。

他本是崇州人,邓阿四是凉州人。

现在邓阿四死在了陇州,他又要继续上路。

他对这个世界没那么重的归属。

不过他一直记着邓阿四酒后和他说的一句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紧了紧手里的棍子,卜涯提起气,转身背对着密林。

那里悉悉索索地动着四道黑影。

“老邓啊,最后帮你一次,到了那边别放过他们几个了。”

他嘴里嘟囔了一句。

拖着棍子直冲密林外而去。

“动手,宰了他,别让他跑了。”

密林里响起一声暴喝,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欣喜。

四打一,优势在他们。

卜涯放慢了速度,等着他们靠近。

嘴角划起一抹弧度,似有丝丝黑气缭绕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