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是住店呐还是打尖?”
店小二端着盘子如风般穿行在一桌桌客人间,还能兼顾刚进门的卜涯。
“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布置。”
卜涯看着熟悉的柜台,不由得一阵怀念。
“伙计,要一壶酒,切一斤牛肉。”
“得嘞,爷,您挑好地儿坐。”
卜涯缓步上了二楼,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子。
“爷,您的菜齐了。”
卜涯摸出二分银子扔给小二。
小二眉开眼笑地接了。
今年是丰年,像这一斤牛肉也就百文,一壶桃花酿不过二十文。
二分银子绰绰有余。
卜涯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嘴中。
酒馆对面转角有两个探头探脑的,混在人堆里的扒手也有两个。
有两个也是“老熟人”了。
借着余光,卜涯将四人一一记下。
这就是丐帮派在河间镇盯梢的人了。
那个乞丐虽然也是一伙,不过却是最底层。
要不到钱还会被打的更惨,看他那双腿,怕也就是这两月的事。
但倘若有人见其可怜施舍一二,有同伴还好,若是形单影只就会被盯上。
等出了镇子就杀人劫财。
故而人人避而远之。
这个帮派向来汇集着三教九流。
但以往只是干些小活,帮人跑跑腿,赚口饭钱。
这些年,帮派顶层与各州府大人物相互勾结。
杀人放火,贩盐运铁。
什么赚钱什么来,常年在官府通缉榜上。
臭名昭著。
却因为早早地打通了沿路官窍。
每每遇上清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杀几个替罪的草草了之。
三年前他和邓阿四一路乞讨到河间镇。
只因坏了他们“规矩”,邓阿四被他们打断了双腿,也因此没躲过一匹匹奔腾的军马,被踩死当街。
若不是邓阿四一直把他藏的很好,只怕现在自己也和乞讨那人一样,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斟了一盅酒,卜涯一饮而尽,感受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一路而下。
他很少碰酒,尤其是邓阿四死了之后。
邓阿四嗜酒如命。
他们二人一个跑腿,一个沿街乞讨,一日下来不过三十多文,勉强温饱。
每隔上三五日才能匀出一小壶的酒钱。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黄酒,比不得桃花酿,女儿红。
但每每抿上一口,邓阿四总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兴奋之余还会唱上两句,而他总是跟在一边拍着手傻乐。
那个破破烂烂的古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回忆。
他之前总是不明白,一个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涩。
现在他心明如镜。
仇恨也和这酒一样,越酿越厚。
楼下,那乞丐爬到拐角处,其中一人嫌弃地捏着口鼻,从碗里抓起铜钱惦了惦,又踹了几脚乞丐,嘴里骂着什么。
卜涯重重地落下酒杯,在木桌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日落西山。
卜涯酒足饭饱,下楼又跟店家要了一坛封好的女儿红。
三十年份的。
十五两白银,普通百姓半年的收入,邓阿四至死也没喝上这一口。
出了河间镇,沿着一条荒道慢慢上了山。
穿出层层密林,是一大片荒草,逼仄的像个天井。
前两年灾年,地皮都被吃了个干净。
这一年光景竟又生的繁茂。
拨开荒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堆,前面立着一块粗糙的青石板。
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字。
友人邓阿四之墓。
他一笔一笔刻的。
那年大旱,尸体再不下葬恐惹来疫病,恰好被李禄收为学徒,便跟李云泽预支了半年的例钱。
一共两吊,一千四百文。
九百文买了口薄皮棺材,五百文跟巧云姐买了条旧的薄被子。
就这样潦草地下了葬。
再没钱请人刻碑,就自己捡了块青石板,一点点刻了几个字。
卜涯用脚踩平了一片草,扶着墓碑坐了下来。
那半年过的真是苦。
学徒每日管两餐,清茶淡饭,没什么油水。
要么用例钱打打牙祭,要么家里送些吃食。
他横竖都没有,饿的面黄肌瘦,走起路来浑身发凉。
穿上学徒那件灰衫,用孙巧云的话说,像剥下来没人要的烂菜叶子。
孙巧云看的心疼,偷偷摸摸给他送过几次油饼,烙的很硬,很瓷实。
半夜饿了,吞上几口混点清水能挨到下一顿。
直到八月十八号。
他记得很清楚。
李云泽童试归来,才发觉他身体差的吓人。
追问之下才知晓这一切,带他到镜花楼饱饱地吃了一顿。
太阳落山了。
卜涯随手拔了几把荒草,漏出下面黑黢黢一团黑土。
那是前几年他给邓阿四送纸的地方。
烧焦的草根突兀地镶嵌在草堆中,像一扇通往地府的门。
卜涯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纸钱。
想了想,又在旁边另点了一堆。
重活了一世,爹娘两人没给他留下一具全尸,每回他都是顺着风点上一堆。
最后用纸灰画个圈打个十字。
上一世的他爹曾和他说这样可以确保烧的纸钱不被孤魂野鬼捡走,也不知道这一世还算不算数。
要是没收到钱,在地下也过的不好吧。
起风了。
吹着火堆打着旋。
时而窜出几缕蓝紫色的火苗,顺着风往人身上扑。
黑黑的纸灰混杂着烧焦的荒草味熏地卜涯睁不开眼。
他心里有不止一种科学的解释,但他现在不想重拾。
阿泉从他怀里窜出去,来回扑打着周边烧着的枯草,免得烧了坟,沾了一身黑灰。
将那坛酒摔碎到青石碑上,浓郁的酒香扩散开来。
“喝吧,喝了也就能闭眼了。”
卜涯拾起精钢的棍子,在心底默念。
他本是崇州人,邓阿四是凉州人。
现在邓阿四死在了陇州,他又要继续上路。
他对这个世界没那么重的归属。
不过他一直记着邓阿四酒后和他说的一句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紧了紧手里的棍子,卜涯提起气,转身背对着密林。
那里悉悉索索地动着四道黑影。
“老邓啊,最后帮你一次,到了那边别放过他们几个了。”
他嘴里嘟囔了一句。
拖着棍子直冲密林外而去。
“动手,宰了他,别让他跑了。”
密林里响起一声暴喝,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欣喜。
四打一,优势在他们。
卜涯放慢了速度,等着他们靠近。
嘴角划起一抹弧度,似有丝丝黑气缭绕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