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狗日的贼老天!

曾瑛坐在病床旁,左手苹果,右手不锈钢勺子,在切开的苹果上刮几下,刮出半勺果泥,小心地喂给父亲吃。

“瑛子,你怎么这么早在这?”

“今天有大课,就没有去给人补习。下了课我就过来了。”

曾泰点点头。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今天没有加班,正常下班。”

曾瑛抬起头笑了笑,消瘦的右脸颊露出浅浅的梨涡。

“居然不加班,太阳从西边出来。”

“手头上的项目要完成了,心里轻松了许多,早点下班休息一下。”

旁边二十八号病床的病人是本地的一位杨大爷,六十岁左右,三天前因为肠阻梗住进来。

缓解症状后正在做各项检查。

大爷为人很和气,三天相处下来跟父亲无话不谈。

“老曾,羡慕你啊,儿女成双,都长得一表人才。瑛子在震旦大学是吧。”

“对,震旦大学微电子学院。”

“啊呀,不得了,听着就高大上,女孩子学这么高大上的学科,不简单。

阿一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曾泰笑着答:“杨大爷,我差点,当年只考上楚南师范大学,学计算机。”

杨大爷说:“楚南师范大学也不错了,也是二一一大学。”

父亲躺在床上说:“那时阿一成绩很好,填志愿时选了离家近的师范大学,想着师范大学学费少。

他班主任,还有教导主任说,阿一的成绩能考上华清大学...”

曾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爸,少在这里替我吹牛,你以为华清大学是我们家开的,说考上就考上。”

父亲哈哈大笑。

杨大爷躺在病床上,看着开心欢笑的曾家三人,眼睛里闪过羡慕。

人在生病时最虚弱无助,也最渴望亲情。

不管他曾经多么赫赫有名,多么位高权重,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急需温暖的病人。

母亲提着饭盒匆匆走进病房,看到三人,脸色一惊,随即一喜。

“你们都来了,正好一起吃饭。”

父亲今天精神很好,提议道:“今天我们一家人去空中花园吃,聚餐,我们一家好久没在一起吃饭。”

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抱怨他,“想起一出是一出,去空中花园吃,又是风,又是蚊子,看你怎么吃。”

嘴里说着,双手把刚拿出来摆在桌上的饭盒,又放进红色塑料袋里。

曾瑛给父亲喂了一口苹果后,用小塑料袋小心地把半个苹果包裹起来,放到桌子的抽屉里。

从下面柜子里取出碗筷,去到卫生间再清洗一遍。

曾泰小心地扶着父亲起身坐好,给他把拖鞋穿上,扶着站起来。

右手搀扶着他,左手拉着可以滑动的药水瓶挂杆。

母亲在门口转身盯着,看到父亲在曾泰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来,这才出门,率先往走廊尽头走去。

“杨大爷,我们出去了。”

杨大爷羡慕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在走廊上走了六七米,曾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等等我,你们怎么跑这么快!”

接着是噼里啪啦的跑步声。

“跑这么快干什么,身后有狗咬啊!”

“讨厌!你知道我最怕狗,还在这里说。我一脚踢飞你!”

“我反弹!”

“哈哈,我再反弹!”

兄妹俩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欢快地声音传遍整个走廊。

死寂沉沉的通道里,瞬间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坐在走廊那头座椅上的一位中年男子,低着头看着地面,眼睛里满是悲凉和绝望。

听到曾泰和曾瑛的说笑声,转过头来,看着两个活泼生动的身影,黑灰的脸上慢慢地浮出笑容。

正在走廊上扶着助步椅散步的一位老妇人,走三步要歇息半分钟。听到说笑声,也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双眼噙着泪光。

打闹声传到护士站,听到动静的一位护士猛地抬头。

“你们俩...”

呵斥的话还没说完,被旁边的护士长打断。

这位三十多岁、身体肥胖的大姐笑得跟弥勒佛一样,随意地挥挥手。

“没事,现在没到休息时间,没事的。”

“谢谢尤姐!”

一家人来到空中花园,母亲已经选好了地方。

把饭菜一盒盒拿出来,摆在大理石面的桌子上,还给一张座椅上垫上一件折叠好的衣服。

曾泰扶着父亲在衣服上坐下,母亲用小碗盛了一碗小米粥,取出一根勺子。

“阿一,瑛子,你们吃。我给你爸喂粥。”

“好。”曾瑛乖巧地应了一句,把三个铝合金饭盒的盖子打开,一个肉炒西葫芦丝,一个冬瓜,一个水煎豆腐。

她又打开装饭的搪瓷圆筒盒,盛上三碗饭。

“哥,吃饭了,妈炒了你最爱吃的水煎豆腐。”

“好。”

兄妹俩端起碗吃饭,远处有鸽子在空中飞舞,在夕阳里穿来穿去,仿佛一群精灵。

残阳斜照在空中花园上,晚霞披在四人身上。

父亲吃一口母亲喂的小米粥,慢慢地咀嚼品味着,含笑地看着吃饭的兄妹俩。

曾瑛抬起头,看了看一眼天色,仿佛回到小时候。

自己和哥哥放学回家,母亲把饭菜做好,一起等父亲下工回家。

走调的戏曲声先进门,再是父亲披着晚霞走进来。

他的衣服总是湿淋淋的,还有一块块的白色斑纹。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盐渍。

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水里的无机盐留在衣服上,就形成了白色斑纹。

父亲一边洗脸,一边听着自己和哥哥汇报今天在学校取得的成绩。

自己总是打断哥哥的话,抢在前面。

父亲洗完脸,换上一件泛黄的白背心,有时候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两块糖,奖励给自己和哥哥。

如果只有一块,哥哥总是会抢过去,装作狠狠咬一口,然后在自己哭闹中笑嘻嘻地把糖递回来。

那颗糖,连糖纸都没扭松过。

然后一家人围坐在家门口的圆木桌上,吃着香气扑鼻的饭菜。

也是这么美的夕阳,也是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

曾瑛的眼泪悄悄滴落两滴在碗里。

曾泰看在眼里,在桌子底下悄悄地踢了踢妹妹。

曾瑛一惊,看到哥哥的眼神,连忙掩饰着说:“爸、妈,我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我又被提名为院里的优秀学生,只要期末考试不拖后腿,一定能拿到。”

曾泰在旁边附和道:“瑛子,还是你们学校大方。一个学期的优秀学生,能发一千元钱,真金白银。

我们楚南师大穷鬼一个,当年你哥拿到院里的优秀班干部,结果拿到的奖金,还不够跟同学朋友们出去搓一顿。”

“我们学校也有很多讨厌的地方...很让人苦恼。”

“瑛子是震旦大学的校花,怎么还有苦恼?”

“胡说八道,我才不是校花,校花是管理学院的一位女生...”

“不是校花,那瑛子少说也是微电子学院的院花。”

“哥,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只关注这些无聊的事?”

...

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微笑地看着一边吃饭一边斗嘴的两兄妹,脸上洋溢着幸福。

夕阳把空中花园变成一幅橘红色的画,四个人影在画里晃动着,仿佛铭刻在了时间里。

吃完饭,收拾好后,母亲催促兄妹俩回去休息,三人在病房门前的走廊上争执起来。

“阿一,你把瑛子送到学校,就回去休息。

今晚我留下来陪你爸。”

“今晚我留下来。”曾泰急着说,“妈,你回家去休息。”

“说好我们三人轮流来,今天轮到我了。”妈妈转头看了一眼病床上晕晕欲睡的父亲,出去吃一小碗米粥,让他精疲力竭。

“没事,明天我不用赶早去干活。

雇主说我年纪大,手脚不灵活,换了一个人。没事的,你林姨帮我重新找了一份工,后天去。”

劝不动母亲,曾泰只好拎着装饭盒的红塑料袋,拉着曾瑛离开。

出了华东医院大门,沿着街道走了两百多米,坐上开往榆林区震旦大学磁山校区的416路公交车。

现在是七点四十七分,高峰期已经过去,车里没有那么拥挤,兄妹在车尾部找到两个座位坐下。

车子晃晃悠悠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满街的烟火气和饭菜香味,从车窗飘进来。

华灯初上,每一扇窗有一盏灯,柔和的灯光里有一个温暖的家。

半路上,曾瑛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抱着曾泰的胳膊,泪水顺着曾泰的手臂慢慢流下,轻声地哽咽道。

“哥,我不想爸死。

我希望我们家完完整整,像以前那样,开开心心,永远不分开...”

曾泰看向窗外。

街边一位年轻父亲举着女儿在肩上坐大马,年轻的母亲拉着儿子,四人在路灯下走着,影子越拉越长。

不知哪家音像店在放经典老歌。

苏瑞悲怆高亢的歌声穿过路灯,穿过梧桐树叶的光影,悠悠地传进车窗。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曾泰靠着车窗玻璃,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

贼老天爷,我去你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