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后,明微被安排在贵妃的玉芙宫西侧的偏殿——玉清殿。
明微跟在含黛身后,穿过重重朱墙。
含黛步履匆匆,绣鞋踏在青石板上,连个回头的间隙都不给。
“姑娘跟紧了,宫里不比外头,走错一步都是要命的。”
明微垂眸应是,指尖却悄悄摩挲着袖中的青玉佛牌,那是玄澈给他的信物。
玉芙宫前,早已等候的两名太监见了含黛,立刻行礼。含黛侧身,终于肯正眼看明微,“明二姑娘初来,按规矩得先拜见贵妃娘娘,不过娘娘今日乏了,明个拜见吧。”她朝着殿内扬了扬下巴“西偏殿已经收拾好了,一路颠簸,姑娘先歇歇吧。”
明微刚要道谢,含黛朝殿里面喊道“冬樱,绿翘,还不快出来引姑娘进去歇息?”说罢便微微福身转身离去。两名宫女从殿里出来,一高一矮模样都算清秀。
高的那个先福身:“奴婢冬樱,姑娘有事尽管吩咐。”稍矮的却只草草屈膝,眼珠子滴溜溜往明微身上扫:“奴婢绿翘。”
一个老实本分,一个刁钻势利。
明微打量着这座豪华的宫殿,比想象中精致。窗棂雕着缠枝芙蓉,临窗一张花梨木书案,摆着未用完的宣纸与徽墨(贵妃早备好,试探她是否识字)。
床帐是雨过天青色软烟罗,看似素雅,实则寸丝寸金(暗显贵妃财力)。
屏风上绣着芙蓉映月,花蕊处却突兀的点缀着几颗珍珠,像是匆忙缝上去的。
绿翘突然“哎呀”一声:“姑娘的茶具少了个杯子!奴婢这就去库房取。”
她跑得飞快,差点撞翻案上插着的梅花。
东樱低声道:“姑娘别恼,绿翘是刘公公的干女儿……”
“这刘公公是?”明微好奇问道。
“刘公公乃是内务府六品副总管,说是负的,其实比正的有实权呢!”
在入宫后的第二天,贵妃召见明微,明微坐在妆台前,冬樱替他蓖发。铜镜里的女子云鬓半挽,一只累丝嵌玉海棠簪斜插鬓边,素雅却不失贵气。
明微从铜镜里瞥见绿翘偷翻她的包袱。
“姑娘这簪子真别致。”绿翘捏起一根银簪对着光看。
明微从镜子中与她对视“喜欢?送你!”
绿翘手一抖,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奴,奴婢不敢...”
冬樱忽的跪下“姑娘恕罪,绿翘新来的,不懂规矩。还望姑娘饶恕。”
明微弯腰拾起银簪,轻轻插在绿翘发间故意轻声道:“绿翘,你进宫多久了?”
绿翘手一抖,连忙跪下“回姑娘的话,奴婢进宫三年了。”
明微指尖拂过妆匣,似笑非笑“三年,那刘公公待你很好?”
绿翘眼珠一转,惶恐说到:
“姑娘明鉴!刘总管只是按规矩管教奴婢们,哪敢谈‘待不待好’……”
明微指尖轻抚过她发抖的手背“紧张什么?我出来宫中,以后多的是仰仗你们的地方,这簪子就赏你了,刘公公带你亲厚,不如替我美言几句,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绿翘偷瞄一眼明微的神色,终于挤出笑“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她退下时,脚步虚浮,簪子上的莲花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身旁的春杏忧心忡忡“姑娘,这簪子可是老夫人给的。”
明微对着镜子抿了抿胭脂“怕什么,钓鱼总要下饵。”
廊下风急,裙裾翻飞。绿翘小跑着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语气谄媚“刘公公说,姑娘今日要见贵妃,戴这个最为体面。”
明微打开盒子一只金镶玉牡丹凤尾步摇华丽夺目,只是那不由凤尾处的裂痕在晨光下愈发刺目。明微把头上的步摇拿下来换上,对镜中一笑。
“走吧,别让贵妃娘娘久等。”
绿翘在前引路,腰间宫绦系着的对牌叮当作响。穿过九曲回廊,玉芙宫正殿已在眼前。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的正盛,花瓣被风一吹,簌簌落了明微满间。
“姑娘请稍等,娘娘正在赏花,容奴婢去通传。”含黛拦在阶前。
殿内贵妃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捏着一朵半开的木芙蓉,烟紫色花瓣映得她的丹蔻愈艳。
“来了?”她眼风扫过明微的步摇,笑意更深,“这根步摇倒是别致。”
明微垂首行礼“贵妃娘娘谬赞了,这是刘公公今日送来的。”
“哦?本宫却最讨厌这种俗物!”
殿内霎时死寂。
明微微微抬头,正对上贵妃幽深的眸子。
“不过...你今日这身衣裳,倒是像极了本宫年少时爱的颜色。”贵妃忽然将残花掷入金盆,水花溅湿明微裙角。
贵妃拾起岸上一柄芙蓉团扇,问“你可知,芙蓉与牡丹,有何不同?”
明微接过含黛递过来的茶盏,盏地一朵芙蓉浮雕正硌着她的指尖
明微垂眸答道“牡丹雍容,芙蓉清艳,芙蓉虽不及牡丹华贵,但胜在清雅脱俗。别有一番自己的韵味。”既捧了贵妃,又表明自己无意攀附,更高位。
“本宫向来爱芙蓉,只因它虽朝开暮落,却日日新绽。不像牡丹雍容,一生只赌一次花期。”
茶盏“咔”地轻响,贵妃的指甲在案几上刮出一道细痕。
贵妃待她极为亲厚,不仅赐了她华服美饰,还准她自由出入御花园。
而这正好给她偶遇玄澈创造了契机。
皇家法会后,由于太后信佛,皇上特意留玄澈在宫中多讲几日经文,佛法。
御花园的海棠花林中,明微闲来无事听到远处传来的诵经声,一番打听才得知是慈恩寺的佛子玄澈,正奉太后之命在梵音阁讲经。
一阵风过,不知是天意还是偶然,明微的帕子被吹到梵音阁的台阶下。
明微俯身拾帕时,一片雪白僧袖已先她一步替她捡起。
“女施主。”他合掌行礼,嗓音低沉。腕间佛珠却缠住了帕角赤莲纹,手腕上的那颗朱砂痣在日光下红的刺眼。
明微抬眸,见他眉间一滴汗将落未落——这日头并不晒,他分明是匆匆赶来的。
四目相对,他眸色骤深。
明微轻笑,指尖好似无意的掠过他的掌心:“法师,好巧。”
不巧,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太久。
他僧袍肩头落了海棠花瓣。竟忘了拂去,一阵风过,乱红迷眼。玄澈骤然收回手,猛然后退。佛珠却勾住了她的衣带。
“刺啦”一声轻响,她腰间丝绦应声而断。
丝绦滑落的刹那,玄澈猛地扯下袈裟裹住她腰肢。
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僧袍下肌理滚烫。
“放肆!”他喉结滚动,耳根却泛起薄红。
明微趁机攥住他手腕,指尖按上那颗朱砂痣:“法师既知放肆,为何不松手?”
她踮脚凑近,呼吸拂过他颈侧:“还是说……这袈裟比我的衣带更难解?”
玄澈掌心渗出薄汗,突然将她抵在假山石上:“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破戒?”
石缝间一株野兰被压得轻颤,幽香暗渡。
明微忽然抽走他怀中经卷,翻至《楞严经》第六卷——
那页空白处竟有数道凌乱墨痕,反复描摹着“莲”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指尖划过墨迹轻笑,“法师抄经时,想的究竟是莲花……还是绣莲的人?”
玄澈劈手夺回经卷,却带落她鬓间玉簪。
青丝如瀑泻下,缠住他腕间佛珠,似情丝入骨。
惊雷乍起,暴雨倾盆而下。
玄澈下意识展臂为她遮雨,僧袍瞬间湿透,紧贴腰背的肌理线条贲张如弓。
明微忽然伸手拂去他眉间雨珠:
“都说阿罗汉眉间放白毫光……”
指尖顺势滑至他唇畔:
“法师这滴雨,算不算破了戒?”仿若回到那晚她雨夜来寻他,他第一次软玉在怀...
远处传来宫人搜寻声:“明姑娘!贵妃娘娘传您……”
玄澈猛地将她推入山洞:
“走!”
转身的刹那,明微却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侧脸...转身跑开!朝着那位宫人方向远去了。
当夜,雨夜的梵音阁,佛龛前长明灯摇曳,却照不亮玄澈眼底的暗涌。
玄澈跪在佛前诵经,忽觉脸颊滚烫,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他走到窗前,任冷雨飘打在脸上浇透僧袍,那处仍灼灼燃烧着火。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经文明明在唇齿间滚动,却化作她踮脚时颈间掠过的药香。
袈裟湿透黏在背脊,勾勒出白日她指尖划过的肌理轮廓。他倏地攥紧佛珠,檀木棱角刺入掌心:
“你究竟……念的什么经?”玄澈自嘲道
跪至三更,左颊突然灼痛如裂!
铜镜中,被亲过的地方竟浮出赤金纹路——是南诏皇族的情蛊在烧!
“原以为此生蛊毒无解……”
他盯着镜中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之前发作时蛊纹遇她血气,如雪融沸水,寸寸化进肌骨。
“明微,你才是我的阿鼻地狱。”
《楞严经》第六卷被掷入香炉,“凡所有相”四字在火舌里蜷曲成灰。
灰烬中却显出一行小字——
“情劫非劫,破妄见真”
(南诏古偈,预言皇族情蛊唯真心可破)
玄澈徒手探入炉中抓出残页,火苗舔舐掌心血泡:
“好一个‘破妄见真’!”
他忽然低笑出声,惊飞殿外宿鸟。
更鼓响过四声,一道白影翻过宫墙。
明微在榻上惊醒时,玄澈的僧袍还滴着夜露,掌心按着她后颈逼问:
“白日那一吻,是算计还是真心?”
她嗅到他袖间经卷焚毁的焦苦,忽然咬上他渗血的手掌:
“法师夜闯闺阁,又是哪门子的真心?”
玄澈的僧靴碾过满地月影,一把攥住明微手腕的刹那——
“唔!”她痛哼出声,袖中倏然滚落一粒乌木佛珠。
正是初遇时她从寺里偷藏的那颗!
佛珠沾了她温热的体香,此刻在他掌心烫如烙铁。
“此物怎会在你这里?”他指节发白,呼吸却乱了。
明微突然仰头咬上他喉结
“法师日日诵经,可诵得透这珠子为何在我这里?”
他钳住她下巴欲斥,却见她唇瓣被自己指间佛珠棱角划破。
一缕血丝蜿蜒而下,正渗进乌木珠的梵文刻痕里。
滋滋——
血珠竟被佛珠吞噬,木色转赤!
“南诏皇族的血檀珠……”玄澈瞳孔骤缩,遇心动者之血则赤!
百年来此珠从未变色,此刻却红得像她唇间血。
窗外忽传绿翘尖嗓:“姑娘可要热水?”
玄澈急退,明微却勾住他腰间绦带扯向床帐——
咚!两人跌进锦被,她染血的唇蹭过他耳垂:
“法师可知,这珠子早认了主?”
他反手扣她后颈要起,却被她攥住拿着血珠的手按向心口:
“听听——它跳得可比你的经咒快多了。”
绿翘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玄澈突然撕下袈裟内衬塞进她掌心,上面血书狂草:
“三日后子时,冷宫枯井。”
起身时僧袍翻飞,一粒墨珠从他腕间脱落,滚进她枕下。
卯时,绿翘理被时忽觉枕下微硬,一枚墨玉佛珠正泛着冷光,珠孔中残留半缕沉香。
“姑娘竟藏着和尚的东西!”她攥紧佛珠,指甲掐进掌心。
晨光未明,她溜出角门,将佛珠塞给守夜的太监让他转交给刘公公:
“明微私通佛子,证据在此!”
佛珠被呈至皇后凤案。
鎏金护甲划过珠面梵文,皇后轻笑:
“赏花宴那日,本宫要有好戏看了。”
三日后,子时的梆子敲过三响,冷宫荒草间浮起青白的月。
明微踩着残瓦摸到枯井边时,玄澈白色的僧袍正被风卷上井垣,像一尊将堕未堕的玉观音。
“法师夜约深宫,不怕污了佛门清净?”她指尖拂过井沿蛛网,玄澈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明微小脸变了色,额头上都出了细汗。
“清净?”他低笑,僧袍下肌理绷紧如弓,“我母亲被做成人彘塞进这口井时,可有人问过她怕不怕污了皇宫的宫殿?”
明微呼吸骤停。
玄澈扯开衣领,心口蜿蜒的赤纹如毒藤盘绕,“南诏皇族的蛊,每月十五需至亲挚爱之血镇痛。看清楚了?”
他擒着明微的手按向自己胸膛,蛊纹遇她体温骤然灼亮“我本想着此生只为复仇...”玄澈猛地将明微压进墙壁,残破的《金刚经》垫在她后颈,他染尘的唇蹭过她耳垂“我要你剖开她的笑脸,找出二十三年前鸩杀我母亲的琉璃瓶。瓶底刻着贵妃的闺名——崔翎。”
明微齿间尝到他衣领的血腥气,突然咬住他喉间佛珠:“法师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
珠绳崩断的刹那,二十八粒乌木珠坠入井底,如佛骨成灰。
玄澈捏着她下巴迫近,腕间朱砂痣抵住她心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腕上这粒朱砂。”她指尖刮过那点殷红,“等法师还俗那日,亲手嵌进我簪头。”
远处犬吠骤起!
玄澈突然撕下袈裟内衬,咬指血书狂草:“每月初七,御花园老槐第三根树洞。”
僧袍残布塞进她掌心时,他舌尖卷走她唇上胭脂:
“若搜到琉璃瓶,塞进树洞。”
“若搜不到……”
冷宫枯井的苔气还凝在衣襟上,玄澈已将一粒墨玉佛珠按进明微掌心。
珠身沁骨寒凉,内里一点朱砂如凝血泪。
“此珠名‘归尘’。”他指尖划过珠面梵文,僧袍在月下泛青,“遇热则毒散,三息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