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信

伦敦的夏天湿漉漉、沉甸甸。圣艾格尼丝孤儿院灰黄的砖墙在夕阳下仿佛渗着汗,深色水渍蜿蜒如陈旧伤口。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像砂纸打磨喉咙。

贺琼坐在后院冰冷开裂的水泥台阶上,后背贴着散发余温的砖墙。他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掌心一块褪色、边缘磨砺的橘子味硬糖。三天前,红头发的汤姆被领走时,偷偷塞进了他的口袋。汤姆消失在铁门外时,贺琼感觉心脏被轻轻拧了一下。他没说再见,只是攥紧拳头,糖块硌得生疼。三天了,糖块在汗水和体温中变得黏腻,糖纸与糖果融为一体。

他小心地用指甲分离粘连的糖纸,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剥下勉强干净的一小片后,他迅速将其叠成小方块,郑重塞进发白的裤子口袋深处——也许明天能给六岁的艾米糊只小船。然后,他把糖丢进口中。

甜味在寡淡的日子中显得珍贵,却带着灰尘和旧柜子的陈味,滞涩得令人皱眉。然而,这点扭曲的甜瞬间压倒了食堂寡淡的燕麦粥、洗碗水味的土豆泥和硬邦邦的黑面包。

“琼——!洗衣房的蒸汽快把屋顶顶翻了!”玛丽嬷嬷尖锐的嗓音劈开闷热,如钝剪子绞碎寂静。

贺琼像被鞭子抽中,猛地弹起,几乎囫囵咽下融化的糖块。他把口袋里的糖纸往里按了按,“来了,嬷嬷!”声音努力平稳,脚步却已加快。

穿过昏暗走廊,他回房间放下那本磨得发亮的自然课本残卷。推开门,男孩们汗水和旧鞋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薄荷,几片叶子在闷热中无精打采。贺琼正要离开,薄荷枝叶却无风自动,发出短促干燥的“沙沙”声。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走近窗台。指尖触到干燥发烫的陶盆。窗外树梢纹丝不动。一丝莫名的不安爬上脊背,但他很快甩甩头,抛之脑后。

洗衣房如同巨大的蒸汽锅炉核心。浓稠滚烫的水汽裹挟着肥皂碱液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铜质煮衣锅翻滚着白色浪涛。贺琼拖出一条沉重的灰白床单,冰凉刺骨的水浸透衣袖。他咬紧牙关,用力拧绞厚重织物,粗粝布料摩擦着掌心带薄茧的手——虎口是拧洗磨出的硬皮,指腹和掌缘却有被刻刀和小物件磨出的特殊薄茧。在无人角落,刻刀压进木头时的阻力感,能奇异地将心里的荒芜暂时填满。

“喂!扫把星!发什么呆?烘干机该轮到我用了!”肩膀被粗暴撞开,贺琼踉跄两步,湿衬衣“啪”地甩在他脸上,冰冷的水呛得他窒息。哄笑声炸响。

贺琼扯下衣服,抹掉脸上水珠。他没看比利挑衅的脸,也没理会其他孩子的嘲笑。只是深吸一口气,沉默地弯腰捡拾散落的衣服。

指尖无意间擦过比利鼓起的裤兜。一股微弱的、异常尖锐的热感和电流感猛地蹿起!

“哎——哟!找死啊!”比利惊跳起来,捂裤兜的动作太大,兜里那叠花花绿绿的硬纸卡片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时间骤然凝固。混乱画面在贺琼脑中翻腾:艾米丽嬷嬷用柳条轻划扭打孩子的手背,叹息着:“挥拳头打人,贺琼,永远是最笨的法子……”

就是现在。

贺琼定定看着散落的卡片,又掠过比利惊疑羞怒的脸。他默默地蹲下身,极其仔细地一张张捡起卡片,弹掉泥灰,整理整齐,轻轻递还到僵立的比利面前。

死寂。比利脸颊涨红又惨白,一把抢过卡片塞回裤兜,狠狠剜了贺琼一眼,拽着同伙连滚带爬冲出洗衣房。

贺琼摊开自己的手掌,凝视掌心的纹路和老茧。他厌恶拳头捶打肉体那沉闷的回响——那声响会撕裂记忆的迷雾,炸开刺眼白光,混着金属烧熔般的焦糊味和占据视野的诡异绿光,最终凝固在幼时旧衣袖上几点洗得发白、顽固存在的棕褐色污点上。艾米丽嬷嬷当时搓洗着叹息:“太淘气啦!又是哪里蹭的油漆吧?”

傍晚,贺琼爬上堆满旧物的阁楼。夕阳余晖透过污浊天窗,切割成小方块投在地上。他靠着冰凉墙壁坐下,习惯性摸了摸窗框内侧用指甲和锈铁片刻下的记录身高的横线。最高的线下面,用烧焦木炭写着歪斜的算式:

肉酱面:每周三次;每次……?

旁边是艾米丽嬷嬷上个月的忧心低语:“小琼啊,这么吃下去……离医生说的标准个子……唉,还有点距离……”

他蘸着地上的灰,划拉着更复杂的计算:汤咸面包硬→长不高;肉酱少?→不够强;水果……基本等于无。微光中,他眼中闪过一丝过早领悟的残忍清醒。

几缕细小木屑,无声无息地从陈旧窗框边缘剥落,违反重力地轻盈漂浮起来,在晚霞中盘旋舞动。

贺琼厌恶地皱眉,果断挥手拂落浮尘。

窗外夕阳沉没,阁楼陷入墨蓝。贺琼摸索到铁架床边,从稻草枕下拿出瘪角的旧铁皮糖果盒。

“叮叮当当……”几枚零星硬币倒在微凉手心。一便士、两便士……省下的奶酪钱、跑腿的报酬……够买旧货店橱窗里那本带彩色插图的二手《欧洲鸟类图鉴》了。

然而——艾米丽嬷嬷苍白温和的脸庞浮现,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喘声和小小棕色药瓶的沉重药费……

火焰熄灭。他攥紧硬币,冰冷的棱角硌进手心。硬币被无奈地放回铁盒,塞回枕下。

“……轰隆——!!”惨白闪电撕裂夜幕,炸雷锤击屋顶!阁楼簌簌发抖!小窗玻璃惊恐嘶鸣!

贺琼弹坐起来,心脏狂擂!冷汗浸透汗衫。

窗外暴雨如天河闸门劈开!雨点疯狂砸落,喧嚣震耳!雷声隆隆!

然而——一种极其怪异的刮擦声,幽幽地从阁楼木门底下门缝钻进来!像坚硬却虚弱的爪子在拼命刨门!吱——嘎——刮——喇——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固执!

贺琼汗毛倒竖!屏住呼吸!手无声地摸向枕边那把用生锈挫刀磨成的小刻刀!

他赤脚贴墙,如壁虎般悄然挪动。心跳压过暴雨和刮擦声。冰凉粗糙的铁皮门把手握在手心。他猛吸一口浑浊冰冷的空气,用力一拉!

“呼——哐!!”狂风裹挟腥咸雨点和刺骨寒气,如冰水般浇下!

闪电惨白的光晕中——贺琼僵在门口!

门口水渍遍布的水泥地上,瘫着一团巨大、湿透、惨不忍睹的灰褐色“物体”!勉强算鸟类轮廓,却比最大乌鸦还魁梧!羽毛湿淋淋紧贴,纠结泥浆草屑,像只破布拖把!一只细长爪子,扭曲地钩挂着一个信封!信封质地怪异,厚实柔韧如植物纤维纸,陈旧发黄。

巨鸟湿漉漉的圆脑袋抬起,黑色小眼珠转动,带着拟人化的烦躁、疲惫、抱怨,精准瞟到贺琼,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短促的:“咕——咕噜!!”

钩着信封的爪子极其敷衍、不耐烦地往前猛地一蹬甩!“咕噜噜……”“啪嗒!”信封打着旋儿,滑行到贺琼赤裸发青的脚边。

信封正面朝上,一行华丽流畅的翠绿色字迹灼然入眼:

【圣艾格尼丝孤儿院】

【后院阁楼】

【贺琼先生收】

封口处,一枚硕大的暗红色火漆印章!紫色闪电骤亮!印章纹路纤毫毕现:盾形纹章分割四区——狮、鹰、獾、蛇!中心一个华丽厚重的“H”字母,微微闪耀幽光,散发微弱热量。

走廊远处,玛丽嬷嬷惊恐的抱怨和昏黄摇晃的手电光束传来。

巨鸟发出最后一声轻微“咕噜”,猛地扑扇沉重翅膀!“噗啦——哗哗!”掀起怪异旋风!如高速移动的湿垃圾团,狼狈冲入黑暗消失!留下一滩诡异水渍和几根湿透的灰棕色羽毛。

贺琼心脏狂跳!猛地转身,“砰”地撞上门!背靠冰冷粗糙的门板滑坐在地。门外咒骂声和脚步声渐远。门缝下,冰凉雨水渗入。

他颤抖的手捏住信封一角,沿火漆边缘撕开。奇异的旧书和干草气息飘散。内页是坚韧羊皮纸,流淌着深邃如夜空的墨迹!几滴雨水溅落洇开墨痕。

开头的两行字如石投深潭: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国际巫师联合会会长、梅林爵士团一级大魔法师、威森加摩首席魔法师)

【亲爱的贺琼先生:】

【我们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获准进入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

“魔法学校?”心脏骤停后狂乱撞击!冰冷战栗与滚烫好奇直冲天灵盖!

他贪婪地向下看:

魔杖?

锡镴坩埚?

标准尺寸玻璃或水晶药瓶?

黄铜天平??

一套龙皮防护手套?!

一套工具?

书单:《标准咒语,初级》、《魔法史》、《魔法理论》、《初学变形指南》、《千种神奇草药及蕈类》、《黑暗力量:自卫指南》……

一年级学生可携带猫头鹰或猫或蟾蜍(他脑中闪过那只“飞天湿拖把”)。

页脚处,一行纤细匆忙的手写备注:

“P.S.鉴于您能将孤儿院的简易土豆汤熬得颇为可口(并成功安抚了因汤咸而暴走的铜质汤勺)——强烈建议考虑赫奇帕奇学院……近水楼台先得月。顺颂安好——某位对您厨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碗让魔法汤勺安静下来的汤)的厨房观察者。”

贺琼瞳孔骤缩!指关节泛白。

“铜质汤勺?暴走?安抚……?”

上周画面清晰浮现:食堂分发土豆汤时,纯铜长柄勺猛地从他手中挣脱,“咣当”摔地,像被抽打的陀螺疯狂旋转,发出刺耳“叮当”声!胖珍妮阿姨大骂恶作剧……难道……是魔法?

窗外暴雨诡异地减弱,淅淅沥沥。阁楼陷入凝固胶质般的死寂。只有贺琼粗重的喘息。

砰——!咚——!砰——!

远处镇中心大教堂古钟,沉闷、清晰、带着回音,敲响三下。每一下都如巨槌砸在贺琼心弦。

他背靠冰冷潮湿的门板,瘫坐在阴影里。羊皮信纸紧攥在手,指尖深陷纸面。窗外闪电勾勒他苍白紧绷的侧脸,深褐色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执拗如豆粒烛火的光,在灰烬中挣扎燃起,越来越清晰!

无风自动的薄荷、漂浮的木屑、指尖的电击、“飞天湿拖把”、暴走的汤勺……一切疯狂碎片被一条巨大链条贯穿!

魔法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