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盖乌斯恢复意识时的第一个感受。右腿像被烙铁灼烧般剧痛，每一次心跳都让痛感顺着血管蔓延全身。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如铅。耳边传来模糊的说话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感染比想象的严重...“是玛尔塔的声音，遥远而紧绷。
“他能撑过来吗？“莉薇娅的语调中有一丝盖乌斯从未听过的颤抖。
“看诸神的意思了...伤口里有毒...“
盖乌斯想告诉她们自己听得见，但嘴唇拒绝服从命令。黑暗再次席卷而来，带着熟悉的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暗影之子“的训练场。马库斯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那根带刺的藤条。
“软弱的代价就是死亡，小子，“马库斯的声音如砂纸般粗糙，“你以为逃到贵族小姐的裙摆下就能改变什么？你骨子里流着刺客的血。“
藤条抽在盖乌斯背上，火辣辣的疼。但当他低头，看到的不是训练场的尘土，而是昆图斯苍白的面孔，鲜血从胸前的伤口汩汩流出。
“杀手...“昆图斯的嘴唇蠕动着，“你永远都是...“
盖乌斯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这次没有模糊的声音，只有一片寂静和木头天花板。他躺在一张简陋但干净的床上，右腿被绷带紧紧包裹，散发着草药苦涩的气味。
房间小而朴素，石墙上挂着斯特吉亚风格的毛毯和武器。一扇窄窗外，暮色已经降临，远处传来海浪拍打悬崖的声音。
盖乌斯尝试坐起来，腹部的肌肉抗议般抽搐着。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慢慢起身，靠在床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头晕目眩，冷汗浸透了亚麻衬衣。
门吱呀一声开了。莉薇娅端着一个木碗走进来，紫罗兰色的眼睛在看到盖乌斯醒来时亮了起来。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已经三天了。“
“三天？“盖乌斯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在哪？“
莉薇娅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把木碗放在一旁。“'老鹰巢'要塞，斯特吉亚边境。德米特里勋爵的领地。“她犹豫了一下，“你救了我们的命，盖乌斯。如果不是你挡住那些箭...“
记忆碎片逐渐拼合。海上航行...斯特吉亚海岸...小船靠近悬崖下的秘密入口...突然从岩石后射来的箭雨...
“伏击，“盖乌斯说，“是冲着你们来的？“
莉薇娅摇头：“德米特里说那是边境强盗，经常袭击来往船只。“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碗边缘，“但你推开我，自己中了三箭...其中一支有毒。“
盖乌斯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躯干。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连呼吸都疼了。“其他人呢？“
“玛尔塔在配药。德米特里勋爵去边境集市打探消息了。“莉薇娅端起木碗，“你得喝下这个。玛尔塔说能清除体内残余的毒素。“
碗里的液体黑如沥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盖乌斯接过碗，一饮而尽。味道比闻起来更糟，像腐烂的鱼内脏混合着铁锈。
“德米特里勋爵...是克劳狄乌斯将军的朋友？“他强忍着不吐出来。
莉薇娅点头：“他们年轻时一起在北方边境服役。德米特里是少数知道'紫罗兰之眼'存在的外人。“她停顿了一下，“他...有些特别。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盖乌斯正想追问，突然注意到莉薇娅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紫罗兰戒指——克劳狄乌斯临终交给他的那枚。在昏暗的光线下，戒指似乎泛着微弱的蓝光。
“戒指...有什么发现吗？“
莉薇娅的表情变得警觉。她起身检查了门是否关严，然后回到床边，声音压得更低：“在斯特吉亚的月光下，它会显现纹路。德米特里认出了那是北方部落的密文，但需要时间破译。“
她从颈间拉出一条细绳，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片：“这是从戒指内侧拓印的纹路。德米特里说这可能与元老院和北方部落的秘密协议有关。“
盖乌斯仔细查看金属片上的纹路——奇怪的符号和线条，与他见过的任何文字都不同。“昆图斯提到的'斯特吉亚人知道'...就是指这个？“
“很可能。“莉薇娅收回金属片，“德米特里还告诉我们一件事——克劳狄乌斯被捕前，曾秘密会见过来自北方部落的使者。“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莉薇娅立刻坐直身子，表情恢复平静。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弯腰走进来——德米特里勋爵必须低头才能通过门框。
盖乌斯的第一印象是：这不像个帝国贵族，倒更像头北方灰熊。德米特里至少有六尺半高，肩膀宽得几乎填满门框，浓密的黑胡子中夹杂着银丝，左眼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他穿着斯特吉亚风格的毛皮镶边皮甲，腰间别着一把巨大的战斧。
“啊！刺客醒了！“他的声音如雷声般在石室内回荡，“我就说这小子死不了，骨头硬得像北方冻土！“
盖乌斯本能地评估着这个巨人的威胁性——尽管外表粗犷，德米特里的眼睛却锐利如鹰，每个动作都带着战士的精准。这不是个仅靠蛮力的莽夫。
“德米特里勋爵，“盖乌斯点头致意，“感谢您的庇护。“
“哈！要谢就谢克劳狄乌斯那老狐狸，“德米特里大笑着坐到壁炉旁的长凳上，木头在他体重下发出抗议的吱呀声，“他二十年前救过我的命，现在轮到我回报了。“他的独眼转向莉薇娅，“纹路有进展了。我的人认出了几个符号——'冰'、'血'和'誓言'。“
莉薇娅皱眉：“这不够具体。“
“耐心点，南方玫瑰，“德米特里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北方部落的秘密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尤其是涉及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玛尔塔匆匆进来，手里捧着几个小陶罐。“盖乌斯该换药了，“她说，灰眼睛扫过房间里的每个人，“伤口不能等。“
德米特里站起身：“正好我要去检查防御。最近边境不太平。“他朝盖乌斯眨眨眼，“等你有力气了，小子，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北方武器。比你们那些花哨的帝国剑强多了！“
巨人离开后，玛尔塔开始解开盖乌斯的绷带。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呈现出不健康的紫红色，边缘泛黄。玛尔塔的眉头越皱越紧。
“比我预想的慢，“她喃喃道，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毒素深入肌肉了。“
莉薇娅接过玛尔塔递来的药膏，开始小心地涂抹在盖乌斯的伤口上。她的手指出奇地轻柔，与贵族小姐的身份不符。
“你在哪学的这个？“盖乌斯忍不住问。
莉薇娅的嘴角微微上扬：“我父亲认为贵族应该了解基本医术。他说'一个连自己伤口都不会处理的领袖，不配领导他人'。“她的表情黯淡下来，“讽刺的是，这没能救他的命...“
玛尔塔清了清嗓子：“我需要去准备更多药草。莉薇娅小姐，您能完成包扎吗？“
莉薇娅点头。玛尔塔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盖乌斯和莉薇娅两人。沉默蔓延着，只有壁炉中木柴偶尔的噼啪声。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莉薇娅突然问，手指停在绷带上，“推开我挡那些箭。“
盖乌斯思考了片刻。真实的答案太复杂——部分出于责任，部分出于对克劳狄乌斯的愧疚，还有一部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训练本能，“他最终说，“护卫保护雇主。“
莉薇娅紫罗兰色的眼睛直视他：“我们之间已经不止是雇佣关系了，盖乌斯。你为我杀了元老院特使，差点搭上性命...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盖乌斯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说出真心话对他来说比任何刺杀任务都困难。“在'暗影之子'，我们被教导情感是弱点。每一次任务都要冷静计算，不带个人感情。“
他停顿了一下，强迫自己继续：“但那天在地牢...听到昆图斯威胁你时，我感到一种...愤怒。不是刺客的冷静决断，而是纯粹的、炽热的愤怒。“盖乌斯抬头看向莉薇娅，“这很危险。对你对我都是。“
莉薇娅的表情柔和下来。她轻轻握住盖乌斯的手：“也许这正是你不再是'暗影之子'的证明。真正的勇士不是没有恐惧，而是明知恐惧仍选择行动。“
盖乌斯没有回答。莉薇娅的话在他心中激起涟漪，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这种改变。
莉薇娅似乎理解他的沉默。她继续包扎伤口，动作依然轻柔。“德米特里说再有两三天你就能短距离走动了。等我们破解戒指的秘密，就决定下一步行动。“
“元老院会派人追捕，“盖乌斯说，“杀死特使不是小事。“
“他们已经派人了，“莉薇娅的声音变得冰冷，“德米特里的斥候报告说，一队帝国'商人'两天前抵达了边境集市，询问有关南方来客的消息。“她完成最后一段绷带，“幸运的是，斯特吉亚人对帝国探子没什么好感。“
盖乌斯尝试活动右腿，疼痛已经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需要武器。如果有袭击...“
“德米特里已经准备好了，“莉薇娅站起身，“他说你会喜欢北方风格的匕首——更重，但劈砍力更强。“
她走到门口停下：“盖乌斯...无论戒指的秘密是什么，我们即将面对的只会更危险。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不会——“
“我留下，“盖乌斯打断她，“直到结束。“
莉薇娅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点头离开。
接下来的两天，盖乌斯强迫自己尽快恢复。他忍受着玛尔塔痛苦的康复训练，从短距离行走开始，逐渐增加到基本格斗动作。每次训练都让他汗如雨下，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拒绝停下。
德米特里不时来看望，带来边境消息和北方烈酒。“喝下去，小子！“他大笑着拍打盖乌斯的后背（差点让他摔倒），“斯特吉亚火酒比任何药都管用！“
第三天傍晚，盖乌斯终于获准离开病房。德米特里带他参观要塞——“老鹰巢“建在临海的悬崖上，三面是陡峭的岩壁，只有东侧一条狭窄的山路可以通行。要塞本身不大，但布局巧妙，每个角落都有隐藏的射击孔和陷阱。
“克劳狄乌斯和我一起设计的，“德米特里骄傲地说，指着外墙上的特殊凹槽，“倒沸油的地方。南方人攻上来时，会得到个热辣辣的欢迎！“
盖乌斯注意到要塞里的守卫都是斯特吉亚人，高大健壮，装备着战斧和圆盾。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怀疑，但对德米特里绝对服从。
“你的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吗？“盖乌斯低声问。
德米特里摇头：“只知道你们是被帝国追捕的流亡者。斯特吉亚人尊重战斗荣誉，不问政治。“他咧嘴一笑，“再说，他们更恨元老院那些'白袍子'。“
晚餐在要塞大厅举行——简单的烤羊肉、黑面包和大量烈酒。盖乌斯第一次见到要塞的其他居民：德米特里的几名军官、一队斯特吉亚猎人，还有几个神秘的“客人“——德米特里称他们为“边境之眼“，显然是某种情报网络。
莉薇娅坐在德米特里右侧，穿着简单的深蓝色长裙，紫罗兰戒指在火光下闪烁。她举止优雅，却毫不做作，很快赢得了斯特吉亚人的好感。盖乌斯注意到德米特里看她的眼神中带着长辈的慈爱，但也有一丝他读不懂的复杂。
饭后，德米特里带着盖乌斯和莉薇娅来到一间密室。玛尔塔已经在里面等候，面前摊着几张羊皮纸。
“有突破了，“德米特里关紧门，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的人破解了大部分符号。这不是普通的密文，而是北方部落萨满的'冰语'——用于记录最神圣的誓言。“
莉薇娅凑近羊皮纸：“上面说什么？“
德米特里指着第一行扭曲的符号：“这是关于'冰血之盟'的记载——元老院中的某些派系与北方部落首领的秘密协议。大致内容是：部落发动边境袭击，制造混乱，元老院借此宣布军事管制，集中权力。“
“挑起战争来巩固统治？“盖乌斯皱眉，“这太冒险了。“
“不仅如此，“玛尔塔插话，指着羊皮纸下方的符号，“这部分提到了'白袍使者'和'月圆之夜的交易'。德米特里认为这指的是昆图斯。“
莉薇娅的手指轻抚紫罗兰戒指：“所以克劳狄乌斯发现了这个阴谋...而昆图斯背叛了他。“
德米特里沉重地点头：“更糟的是，根据这些符号，交易已经完成了。北方部落正在集结兵力，准备春季进攻。“
房间陷入沉默。盖乌斯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北方部落入侵，帝国将陷入内战和外部入侵的双重危机。而没有克劳狄乌斯这样的将领指挥边防军...
“我们需要证据，“莉薇娅最终说，“只有戒指上的密文不足以指控元老院。“
德米特里和玛尔塔交换了一个眼神。“关于这个...“德米特里犹豫了一下，“我的人提到一个地方——'霜语者圣坛'，北方部落的圣地。据说所有重大誓约都在那里留有副本。“
“在哪里？“盖乌斯问。
“黑山深处，三天骑程，“德米特里说，“但那里戒备森严，只有萨满和部落首领能进入。“
盖乌斯看向莉薇娅：“值得一试。“
“太危险了，“玛尔塔反对，“盖乌斯的伤还没完全好，而且帝国探子已经到边境了。“
莉薇娅思考片刻：“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德米特里，你能安排人侦察圣坛吗？同时，我们得想办法联系帝国境内的'紫罗兰之眼'成员。“
德米特里点头：“两件事我都能办到。但我建议你们在这里至少再待两周。盖乌斯需要完全康复，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月圆之夜快到了。“
“这与什么有关？“盖乌斯警觉地问。
德米特里的独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根据密'月圆之夜的交易'是周期性进行的。如果元老院和部落还在合作...下次会面很可能就在这几天。“
莉薇娅站起身：“那我们更应该尽快行动。“
“不，“盖乌斯突然说，“德米特里是对的。我们需要等待。如果是周期性会面，那么会有人知道地点和时间。我们应该先找出这个情报。“
玛尔塔惊讶地看着他：“什么时候刺客变得这么谨慎了？“
“当他的命不再只属于自己时，“盖乌斯平静地回答，目光与莉薇娅相遇。
德米特里大笑起来：“哈！克劳狄乌斯会喜欢你的，小子。他常说'冲锋是勇气，等待是智慧'。“
计划就此定下。德米特里派斥候去监视圣坛和边境动向，同时尝试联系帝国境内的抵抗力量。盖乌斯则加紧训练，恢复体能。
那晚，盖乌斯站在要塞城墙上，望着北方连绵的黑色山脉。斯特吉亚的风比帝国寒冷得多，带着松木和冰雪的气息。他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思绪更加清晰。
莉薇娅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紫罗兰色的眼睛映着星光。“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家，“盖乌斯出乎自己意料地回答，“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
莉薇娅沉默了一会儿：“我小时候常和父亲来这里。德米特里会带我们去打猎，晚上围着篝火讲故事。“她的声音带着怀念，“那时我以为帝国会永远强大，正义总会胜利...“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盖乌斯问。
“固执、正直，有时过于理想主义，“莉薇娅微笑，“但他相信帝国可以变得更好。不是通过革命，而是通过改革和教育。“她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正是这种理想主义害了他。“
盖乌斯看向远方的山脉：“也许值得为之而死的东西，也值得为之而活。“
莉薇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就这样站在斯特吉亚的星空下，沉默却不再孤独。
盖乌斯知道，前方的路充满危险。元老院的追捕、北方部落的威胁、“暗影之子“可能的介入...但此刻，在这寒冷的北境之夜，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
无论未来如何，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刺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