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冬末,北风如刀。
城西破戏台的布幔被吹得猎猎作响,程砚雪裹着褪色的杜丽娘戏服站在台口,后颈沾着的冰碴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滑。
她数过了,台下只有七个观众——三个裹着破棉袄打盹的老头,两个啃糖葫芦的孩童,还有个抱着破碗讨钱的瘸腿乞丐。
“砚雪姐,该你了!“后台传来小翠的尖细嗓音,混着老班主压抑的咳嗽。
那咳嗽声像破风箱,一下下扯着她的心。
程砚雪咬了咬冻得发木的嘴唇,水袖在寒风里抖开,唱腔却清凌凌地扬起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这是《游园惊梦》的开场。
她弯眉抬眼的瞬间,连打盹的老头都直起了腰——那眼波流转的模样,竟比戏本里写的杜丽娘还多三分灵动。
可当她唱到“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时,台下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王三虎的茶盏砸在青石板上,碎瓷片溅到她脚边。
“演得倒像那么回事。“络腮胡里沾着酒气的男人晃着腰间的铜钥匙串,身后四个打手堵了戏台出口,“可大冷天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砚雪,喉结滚了滚,“要不这样——再演一遍,演得老子高兴了,就放你们戏班在城西混。“
老班主扶着台柱挪过来,咳得直不起腰:“王...王爷,孩子们都一天没吃饭了......“
“老东西,我跟小美人说话呢!“王三虎抬手推了老班主一把,老人踉跄着撞在道具箱上,嘴角渗出血来。
砚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水袖下的手指蜷成拳。
她看见小翠缩在后台角落,攥着她的戏鞋直发抖;看见瘸腿乞丐偷偷往巷口挪,大概是去报官——可城西的官差,哪个不是王三虎的酒肉朋友?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北风还轻,“我再演一遍。“
第二遍的《游园惊梦》,砚雪唱得比第一遍更用心。
她想起老班主教她的:“戏子的命,全在观众眼里。“可当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戏台侧边的旧画突然“哗啦“一响。
那是幅褪色的《牡丹亭图》,画中杜丽娘的裙裾本该是暖红,此刻却泛着青灰,连眉眼都模糊起来。
“嗤——“
像是布帛撕裂的声响。
砚雪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看见画中杜丽娘的眼睛慢慢转过来,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黑雾;听见台下老头的尖叫:“那画...那画活了!“温度骤降,她裹着三层夹袄仍冷得打颤,水袖上的珠片结了层白霜。
“快跑!“有人撞翻了条凳。
王三虎的打手们早没了刚才的凶相,连滚带爬往巷口跑。
砚雪被人群推得踉跄,后背重重撞在画框上。
那黑雾突然“嗡“地一声,像一群被惊动的蜂,全朝她涌来。
她本能地闭眼,却在黑雾裹住脖颈的刹那,脑子里炸开段陌生的记忆——水袖该这样翻,眼尾该这样挑,唱腔该压着气音,像要把千般委屈都揉进戏文里。
她睁开眼,与画中杜丽娘四目相对。
“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一声唱得比戏班里的胡琴还颤,带着股说不出的悲切。
黑雾突然顿住了,像被根线牵着,缓缓绕着她旋转。
画中杜丽娘的眉眼渐渐清晰,竟与她此刻的神情有七分相似。
台下的惊呼声渐弱,只剩王三虎粗重的喘息:“小娘皮......倒有两下子......“
他扑过来时,砚雪正被黑雾缠着脱不开身。
她看见他油腻的脸近在咫尺,看见他伸过来的手要抓她的手腕,突然有阵清风卷着墨香扑来。
等她再睁眼,王三虎已经被甩到了戏台底下,捂着肚子呻吟。
“画灵入戏,最忌惊扰。“
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清泠泠的。
砚雪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男人立在台中央。
他手里攥着幅未展开的画轴,发间玉冠映着月光,连眉峰都带着冷意。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她时,那冷意突然碎了——像是春雪落在青瓷上,化出点极淡的涟漪。
男人抬手轻挥,画轴“唰“地展开。
砚雪看见画中腾起道金光,将绕着她的黑雾吸了进去。
画中杜丽娘的眉眼最后看了她一眼,便随着金光消散。
王三虎的手下扶着他爬起来,却没敢再靠前——那男人只是侧了侧头,他们便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砚雪后退两步,后腰抵上冰凉的画框。
她摸了摸脖子,黑雾留下的寒意还在,可心跳却快得离谱。
男人走过来,她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快两个头。
他的手悬在她肩头半寸处,又放下,声音轻了些:“你能感知画魂。“
“什...什么?“
“画道中人以笔塑魂,画灵若生执念,便成煞。“男人转身捡起地上的《牡丹亭图》,指腹擦过画中杜丽娘的眼角,“方才那画灵缠着你,不是要伤你,是在认主。“他侧过脸,月光落在他眼尾的泪痣上,“你天生能活演戏文,这是老天爷给的本事——也是催命符。“
砚雪的手指攥紧了戏服。
她想起幼年被戏班遗弃时,老班主说她“演什么像什么,是勾魂的命“;想起街头顽童朝她扔烂菜时骂“妖女“;想起今晚老班主咳血的模样......原来不是她不祥,是这本事招灾。
“跟我走。“男人突然伸手拽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暖,不像戏班里那些冻得开裂的手。
砚雪想挣开,却听见后台传来小翠的哭喊:“砚雪姐!
老班主晕过去了!“
她猛地回头,看见小翠正跪在老班主身边,老人的脸白得像张纸。
男人的手松了松:“我让人请大夫。“他从袖中摸出块玉牌,抛给吓呆的瘸腿乞丐,“拿这个去城南医馆,说顾承墨要救人。“
乞丐连滚带爬地跑了。
砚雪蹲在老班主身边,摸他的脉搏,触手冰凉。
她抬头看男人:“你是谁?“
“顾承墨。“他弯腰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戏本残页,指腹抚过“砚雪“两个字,“隐世画师。“
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老班主被抬走时,大夫说“撑过今夜便好“;记得顾承墨用画轴裹着她,在雪地里走了半宿;记得她在颠簸中昏过去前,听见他低声说:“别怕,我不会再让画灵伤你。“
再醒来时,她躺在张铺着棉褥的木床上。
窗纸透进淡青色的天光,屋里飘着艾草和松烟墨的味道。
她撑着坐起来,看见顾承墨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正往砚台里倒水。
青衫下摆沾着几点墨渍,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醒了?“他没回头,“你中了画灵的怨气,我用墨气替你压着。“
砚雪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就被他喝住:“躺着。“她抿了抿唇:“老班主......“
“大夫说他气血两虚,养段日子就好。“顾承墨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攥着块帕子,“你想活命,就得跟我学画。“
“学画?“
“画道分描形、绘神、塑魂三阶。“他走过来,将帕子按在她额头上——是湿的,带着凉意,“你能引动画灵,说明有塑魂的天赋。
可若不会控制,下次画灵发难,没人能救你。“
砚雪盯着他腰间的画轴。
那画轴用玄色缎子裹着,轴头雕着缠枝莲,和昨晚收服画灵的是同一幅。
她想起他说“催命符“,想起老班主咳血的脸,想起王三虎油腻的手......
“我学。“她声音发哑,“但得等老班主好了。“
顾承墨顿了顿,点头:“随你。“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阿墨,药煎好了......“女子的声音像春溪淌过石子,尾音却突然顿住。
砚雪抬头,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门口。
她生得极美,眉梢眼角带着点病弱的苍白,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看见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真像......“女子的手扶住门框,指节泛白。
顾承墨突然绷紧了脊背,大步走过去:“阿阮,你怎么来了?“
砚雪没听清后半句。
她只觉得心口发闷,像是被谁攥住了心脏。
窗外的桃花正落,有片花瓣飘进屋里,落在墙上的旧画里。
那画是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抱着琵琶,发间簪着朵红梅,落款是“砚娘“。
“砚娘......“她轻声念出那两个字,喉间突然泛起股腥甜。
顾承墨猛地回头,看见她捂住嘴,指缝里渗出血丝——是画灵的怨气又翻涌了。
他快步过来,将她按回床上,指尖点在她眉心。
清凉的墨气涌进她的血管,疼意慢慢散了。
女子站在床边,伸手想碰她的脸,又缩了回去,轻声说:“阿墨,她连咳血的模样......都像极了。“
顾承墨的手指在她眉心顿了顿。
砚雪望着他紧抿的唇,突然想起昨晚他收服画灵时的眼神——那抹极淡的涟漪,原来不是为她,是为画里的“砚娘“。
可那又怎样?
她想。
至少现在,她有了个能学本事的地方,有了个能保护老班主、保护小翠的机会。
至于“砚娘“是谁,顾承墨为什么看她的眼神像看团火......
总会弄清楚的。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落在“砚娘“的画轴上,落在顾承墨紧绷的肩头上,也落在程砚雪攥紧的手心里。
她望着那幅旧画,突然想起昨晚画灵缠上她时,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戏文里的命,我替你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