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被风掀起一道细缝时，程砚雪正攥着被角缓缓睁眼。
药香先涌进鼻腔，是苦楝混着艾草的味道，刺得她鼻尖发酸。
再抬眼，窗纸透进的晨光里浮动着细碎的金粉，原是窗外桃枝探了进来，火团似的花影落在青砖地上。
她想撑着起身，却发现手臂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指尖刚触到床沿便簌簌发抖——这副身子骨，倒比戏班最病弱的老琴师还差上三分。
记忆像被水洇开的墨，只余下零星片段：暴雨夜的青石板，王三虎油腻的手扯她戏服，然后是道青灰色的影子劈面而来，那人身上有松烟墨的冷香，他说“你竟能感知画魂......“尾音被风声卷走，再睁眼便是此刻。
“吱呀——“
她正盯着床柱上盘着的缠枝纹发怔，门轴转动声惊得她缩了缩肩。
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端着药碗跨进来，腕间银铃轻响，“醒了？“声音软得像春茶里泡开的茉莉，“我叫阮清，是顾先生的邻居。“
程砚雪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画。
七幅工笔仕女图，从及笄到及笄，画中女子或执扇或弄笛，眉眼却如出一辙——丹凤眼尾梢微挑，左眉骨下有粒浅淡的朱砂痣，和她昨日在镜中瞥见的自己，像到连嘴角的梨涡都分毫不差。
“这些......“她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抠着被面，“是顾先生画的？“
阮清正将药碗搁在案上，闻言手顿了顿，青瓷碗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极轻的脆响。
她转身时鬓边珠花摇晃，“是顾先生的亡妻，砚娘。“
程砚雪忽然觉得心口发闷。
那三个字像根细针，“叮“地扎进她太阳穴。
她想起昨夜画灵缠上自己时，意识模糊前闪过的画面：红烛高烧的洞房里，穿喜服的女子握着画笔对她笑，说“这戏文里的命，我替你唱完“。
“砚雪姑娘？“阮清的手悬在她额前，“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打紧。“她别开眼，目光落在案头的药碗上。
深褐色的药汁表面浮着层油光，倒映出她苍白的脸，“顾先生呢？“
“他在画室。“阮清将药碗推近些，“这药是他亲手配的，说是要压你体内画灵的怨气。“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墙上最近的那幅画，“你和砚娘生得太像，他......“
“阿阮。“
冷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顾承墨抱臂立在门框处，青灰色直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玄色画轴。
他目光扫过程砚雪，又迅速移开，“她需要静养。“
阮清的手指在画框上蜷了蜷，笑着端起药碗：“我就是来送药的，这就走。“她经过顾承墨身边时，轻声道：“阿墨，别总把人推得太远。“
门“咔嗒“合上。
顾承墨走过来，指尖搭在程砚雪腕间，凉得像浸过井水的玉。
他垂眼盯着她腕上淡青的血管，“画灵怨气入体，三日内不可动气。“
“为什么救我？“程砚雪盯着他腰间的画轴，那轴头的缠枝莲雕得极精致，“老班主说您是隐世画师，可隐世的先生，不该管街头卖艺的小乞儿。“
顾承墨的手指在她腕间微滞。
窗外桃花落了片在他肩头，他却像浑然未觉，“你若死在街头，我便永远找不到答案。“
“什么答案？“
“与你无关。“他松开手，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药碗吹得晃了晃，“三日内不得踏出房门，否则......“他侧过脸，眉峰下的眼尾泛着冷白，“我不介意再封你一次五感。“
程砚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药香混着这股苦，在嘴里漫开，倒比那碗药汁更难以下咽。
她摸出贴身藏着的戏文残本，纸页边缘被她摩挲得发毛，“《牡丹亭》......“她轻声念，指尖抚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字迹，恍惚又回到戏班后台——老班主咳着血给她讲这折戏，说“小砚雪天生是吃戏饭的，这戏文里的情，你比谁都唱得真“。
第三夜的月亮特别圆。
程砚雪蜷在被子里，残本压在胸口。
她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锣鼓声。
“咚——“
那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在头顶炸响。
她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
四周是垂落的画布，上面画着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风一吹，画中人影便跟着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画而出。
“这是......“她后退一步，靴底蹭到戏台木板，“班主？
小翠？“
无人应答。
只有画布猎猎作响，其中一幅突然裂开道缝，露出后面的空白——那里用朱笔写着一行字：“戏魂归位，宿命重续“。
程砚雪惊醒时，额角全是冷汗。
残本从胸口滑到枕边，她借着月光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原本褪色的字迹此刻泛着幽蓝的光，像被谁用夜明珠的粉重新描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鬼使神差念出残本上的句子，尾音未落，墙角那幅《春蝶图》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一只玉白色的蝴蝶从涟漪中钻出来，翅膀上的金斑在月光下闪了闪，绕着她飞了两圈，然后“噗“地散成点点荧光。
“砚雪！“
门被撞开的瞬间，程砚雪差点把残本扔出去。
顾承墨提着灯冲进来，发冠歪斜，青衫前襟沾着墨渍，“你对画做了什么？“
“我......“她指着那幅《春蝶图》，“它自己......“
顾承墨的目光扫过那幅画，瞳孔微微收缩。
他大步走到她床前，抓起她的手按在画轴上，“集中精神，想那只蝴蝶。“
“想什么？“
“它振翅的频率，翅膀上金斑的位置，飞起来时带起的风。“他的声音沉得像古潭，“用你唱戏时的直觉，去'演'这只蝴蝶。“
程砚雪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戏班里老琴师教她的话：“唱戏要走心，把自己活成戏里的人。“她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那只蝴蝶——它停在她指尖时，翅膀是怎样轻轻颤抖的，金斑从深到浅共有七道，飞起来时左翅比右翅多扇了半下......
“睁眼。“
她猛地睁眼。
画纸上，那只玉白蝴蝶正缓缓成形。
先是触须，再是翅膀上的金斑，最后是振翅的弧度，和她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顾承墨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他松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喉结动了动，“你......“
“顾先生？“
“跟我来。“他转身就走，青衫下摆扫过满地月光，“去画室。“
画室里飘着更浓的墨香。
程砚雪站在画案前，看着顾承墨铺开一张生宣，“描形，是画道最基础的功夫。“他递过一支狼毫，笔杆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先画你昨夜见过的蝴蝶。“
狼毫在她手里重得像块铁。
她咬着唇，回忆着蝴蝶振翅的每一个细节，笔尖落在纸上时却抖得厉害。
第一笔下去，触须画成了歪扭的线；第二笔，翅膀边缘多出个毛边。
她急得鼻尖冒汗，正想重画，却见顾承墨突然按住她的手。
“手腕要稳。“他的声音就在她耳后，“但心要活。
你不是在'画'蝴蝶，是在'演'它——像你唱《牡丹亭》时那样，把自己变成它。“
程砚雪的耳尖发烫。
她想起昨夜戏台上的画，想起顾承墨说的“戏魂共鸣“，突然福至心灵。
她放松手腕，想象自己就是那只玉白蝴蝶，正从画里飞出来，左翅先触到春风，右翅再沾点花香......
狼毫落下时，竟稳得像刻刀。
等她停笔，顾承墨已退到三步外。
他盯着纸上的蝴蝶，目光从冷硬逐渐变得柔软，最后低笑一声：“你还差得远。“他转身从画柜里取出本旧册子，封皮上写着“砚娘·戏魂录“，“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顾承墨的徒弟。“
程砚雪望着那本册子，喉间突然泛起甜意。
她摸了摸胸口的戏文残本，又看了看墙上未干的蝴蝶，忽然明白老班主说的“吃戏饭“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戏文里的命，从来都不只是唱给别人听的。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落进画室的窗棂，落进顾承墨新磨的墨汁里，也落进程砚雪攥着狼毫的手心里。
她望着案头的《戏魂录》，听见顾承墨在身后说：“明日起，晨起临摹古画，午时练习运笔勾线......“
风掀起一页残本，上面的字迹在晨光里闪着幽蓝的光。
程砚雪低头，看见自己新画的蝴蝶翅膀上，不知何时多了粒浅淡的朱砂痣，和墙上那些“砚娘“的画像，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