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雪的晨课总是被第一缕晨光叫醒。
顾承墨的画室后窗正对着片桃林,她揉着眼睛推开窗时,常能看见他立在桃树下研墨。
青衫下摆沾着几点昨夜未干的墨渍,腕间玉镯碰着砚台边缘,发出细碎的清响——这是他晨起的固定动作,像戏文里走台步的角儿,分毫不差。
“墨要研得匀。“他头也不回,声音混着桃花香飘进来,“你昨日临的《百蝶图》,第三只蝶的触须少了三分颤意。“
程砚雪慌忙套上外衫,发辫歪在肩头就往案边跑。
狼毫在她手里渐渐没了起初的沉重,她能感觉到手腕随着墨色流转,像跟着戏班里老琴师的板眼,起承转合都有了章程。
顾承墨有时会站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拢着她握笔的手,却并不真碰——他总说“描形先描心“,可程砚雪能听见他偶尔轻缓的呼吸,扫过后颈时比春风还软。
午间的运笔课最磨人。
顾承墨搬来块半人高的青石板,让她用清水在上面勾线。
水痕干得快,错一笔就得重来。
程砚雪蹲在石板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去,腕子酸得直打颤。
有次她实在撑不住,笔“啪“地掉在地上,顾承墨却突然弯腰捡起,沾了水在她手背上画了道弧线。
“不是要你画得像,是要你记得——“他的指尖还沾着水,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这一笔下去,是蝴蝶振翅时带起的风,是花瓣飘落时打着的旋。“
程砚雪望着手背上渐渐淡去的水痕,突然就懂了老班主说的“戏文里的魂“。
原来那些她曾在戏台上唱过的悲欢,那些被人骂作“不祥“的模仿,此刻都成了刻进骨头里的本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日。第七日傍晚,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程砚雪抱着一摞画稿往画室走,雨幕拍打窗纸的声响里,她听见顾承墨在屋内低咳。
他总在阴雨天犯旧疾,程砚雪加快脚步,怀里的画稿却“哗啦“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是她今早新画的《玉蝶图》,蝴蝶翅膀上那颗朱砂痣,在雨雾里泛着诡异的红。
“我收拾完就来煎药。“她蹲下身捡画稿,余光瞥见画柜最顶层有个蒙着灰的画轴。
铜扣上的雕花有些眼熟,像极了她胸口戏文残本边缘的纹路。
鬼使神差地,她踮脚取下画轴,指尖刚碰到铜扣,一阵寒意就顺着胳膊窜上头顶。
画展开的瞬间,程砚雪听见了戏文里的水袖声。
画中女子倚着雕花栏干,月白裙裾浸在一片朦胧的墨色里。
她生得极美,眼尾那颗朱砂痣却坠着泪,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进画外。
程砚雪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耳边突然响起哀婉的唱腔,是《牡丹亭》里的《离魂》折,可那声音比她唱过的任何一次都悲切,像有人拿碎瓷片刮着心尖。
“情不知所起......“
程砚雪念出半句,画中女子的眼睛突然动了。
那是双活人一样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程砚雪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画案上,砚台“当啷“落地。
画中女子的身影正从绢帛里剥离,黑色雾气裹着她的裙角,直往程砚雪面门扑来!
“救......“
尖叫卡在喉咙里。
程砚雪望着逼近的黑影,突然想起顾承墨说过的话:“描形即控魂,你画的不是形,是它的魂。“她颤抖着摸向案头的狼毫,指尖触到湿润的墨汁——方才收拾画稿时,她刚磨好半砚松烟墨。
笔锋扫过纸面的瞬间,程砚雪哼起了《游园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的声音发颤,却像根细针,精准扎进那团黑雾里。
狼毫在纸上疾走,勾勒出画中女子的轮廓,眼角的泪痣、裙上的缠枝莲,每一笔都带着戏文里的哀婉。
黑雾突然顿住,裹在其中的女子身影逐渐清晰,她望着程砚雪笔下的自己,唇角竟扯出丝极淡的笑。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程砚雪咬着唇继续唱,笔锋猛地一顿,在女子心口添了朵并蒂莲——那是她昨夜在戏文残本里看到的,写着“情根深种,至死不渝“的句子。
黑雾“唰“地缩回画中。
程砚雪瘫坐在地,手里的狼毫“啪“地掉在纸上,在女子裙角晕开团墨渍。
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她一颤。
顾承墨冲进来时青衫带风,发绳散了半缕,眼底红得吓人。
他盯着墙上重新归位的画卷,又看向瘫在地上的程砚雪,喉结滚动两下,突然蹲下来攥住她的手腕。
“你碰了它?“他的指尖凉得像冰,“什么时候?怎么碰的?“
程砚雪摇头,喉咙发紧:“我......我只是收拾画稿,它自己......“
“自己?“顾承墨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十年了,它等的从来都不是我。“他松开手站起身,背对着程砚雪,声音闷在胸腔里,“你听到什么了?“
“戏文。“程砚雪摸出怀里的残本,“《离魂》折的调子,还有......“她顿了顿,“像有人在说'情不知所起'。“
顾承墨的背僵了僵。
他转身时眼底的红褪了些,却多了层程砚雪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沉了块碎玉,明明灭灭的。
“你的戏魂共鸣......“他伸手,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扯了扯她沾着墨渍的衣袖,“比我想的更深一层。“
是夜,程砚雪缩在被窝里翻戏文残本。
窗外的雨还在下,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刚好照在残页某行字上。
她揉了揉眼——那行字她看了百遍,此刻竟泛着幽蓝的光,分明是新浮现的:“砚娘之魂,未灭于画,转世于戏。“
心跳声震得耳朵发疼。
程砚雪想起画中女子眼尾的泪痣,想起自己画的蝴蝶翅膀上那颗朱砂,想起顾承墨说“砚娘“时,声音里总带着的那丝极淡的颤。
她摸了摸胸口,残本还在,温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敲了下。
后半夜,程砚雪做了个梦。
她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月光漫过青石板,远处传来研墨声。
有个穿青衫的身影背对着她,案上摊开幅古画,画里的戏台正在召唤——
“砚雪。“
她惊醒时,听见窗外有画轴展开的轻响。
顾承墨的声音从画室方向飘来,混着雨声,模糊却清晰:“明日,该带你去画里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