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学之苦
- 状元张謇:江海沉浮录
- 揭阳潜水龙
- 5595字
- 2025-06-12 18:26:43
南通的冬夜,朔风裹挟着细雪如利箭般扑在窗棂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十三岁的张謇蜷缩在斑驳的土墙角落,一盏摇曳的油灯在头顶忽明忽暗,青石板桌面泛着冷光,沁出的寒意顺着指尖直钻骨髓。他冻得发红的手指关节微微发颤,却仍死死攥着那支磨损严重的毛笔,在泛黄的毛边纸上反复临摹“学而时习之”的字样,每一笔都像是在与命运较劲。父亲张彭年送来的粗陶茶壶早已凉透,壶嘴凝结的水珠顺着粗糙的陶壁缓缓滑落,在桌面上晕开深色水痕,恰似他求学路上那蜿蜒曲折、难以捉摸的命运轨迹。寒风时不时从窗缝里钻进来,卷起桌上几张单薄的纸张,张謇慌忙伸手按住,生怕吹散了这承载着全家希望的字迹。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与呼啸的北风交织,诉说着少年求学的艰辛与执着。此时的大清王朝,在列强坚船利炮的冲击下摇摇欲坠,洋务运动艰难推行,新旧思潮激烈碰撞,这样的时代背景,为张謇的求学之路增添了更多未知与挑战。
张謇的启蒙始于七岁那年。父亲张彭年虽以贩盐、垦荒为生,却深知读书方能改变命运。他将家中最宽敞的西厢房辟为书房,请来村里最有学问的宋效祁先生。书房里,雕花梨木书案一字排开,二十几个孩童正襟危坐,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泛着微光。宋先生头戴瓜皮帽,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捻着稀疏的胡须,用戒尺敲着《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稚嫩的童声在狭小的书房里此起彼伏,张謇却总比同窗们记得快些。他并非天资异于常人,每当夜深人静,其他孩子早已酣睡,张謇仍就着昏暗的油灯,在破旧的宣纸上反复临摹生字,一笔一划都力求工整,手指被毛笔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彼时,太平天国运动虽已平息,但战争留下的创伤仍未愈合,各地起义不断,社会动荡不安,读书考取功名成为许多寒门子弟改变命运、寻求安稳的唯一希望,张謇也不例外。
每当先生布置完课业,其他孩子总盼着课间休息,或是挤在窗边看院中的麻雀啄食,或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小人。张謇却从不参与这些嬉戏,他会将泛黄的书页轻轻抚平,用手指逐字逐句地划过,嘴里喃喃复述。有次隆冬,寒风透过窗棂的缝隙灌进书房,冻得孩子们直跺脚。同窗们搓着手哈着气,心思早已不在书本上,张謇却将冻得通红的手揣进怀里捂热,继续研读《孟子》。他的鼻尖冻得发红,呼出的白气在书页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可眼神依然坚定执着。又有次盛夏,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同窗们偷偷将书本垫在脸下打盹,张謇却解下汗巾系在额头,将冰凉的井水泼在脖颈,强撑着精神背诵《论语》。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在后背晕开深色的印记,可他专注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书页。偶尔一阵风吹过,卷起桌上的书页,他也只是匆匆用镇纸压住,便又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此时,西方的科技、文化不断传入中国,“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呼声渐起,然而传统的科举制度依然是衡量人才的主要标准,张謇在这样的矛盾与困惑中,坚守着对知识的渴望,努力汲取着传统文化的养分。
随着家境渐贫,张謇转至海门训导赵菊泉门下求学。学堂设在一座废弃的庙宇里,褪色的壁画在寒风中簌簌剥落,斑驳的墙皮像极了他日渐窘迫的家境。每天清晨,当更夫的梆子声还在街巷回荡,张謇就踩着沾满寒霜的石板路匆匆赶来。他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那里的窗纸破了个碗口大的洞,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雪呼啸而入,冻得他手指僵硬,却也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先生的板书——他特意用麻绳将歪斜的木窗重新固定,只为抓住每一寸透进的光线。彼时,清政府为了偿还巨额赔款,不断增加赋税,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张謇一家也深受其害。但他深知,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摆脱贫困,为家人谋得更好的生活,也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课堂上,先生讲解《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时,其他同窗忙着用炭笔匆匆记录,张謇却时而凝视着墙皮剥落处露出的古老壁画沉思,时而轻轻点头。课后,他总会攥着磨出毛边的书页走到先生跟前,就着庙宇廊下结着冰棱的廊柱,请教“苦其心志“与“劳其筋骨“在经义中的细微差别。有一回,同窗王二牛实在好奇,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凑过来问:“张謇,你整日问东问西,不累吗?“张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花:“学问学问,不懂不问,岂不是辜负了先生教诲?“说罢,又低头在沙盘上反复书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直到冻僵的指尖渗出鲜血,在沙盘上晕开点点红梅。此时,甲午战争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中国,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张謇在钻研经典的同时,也开始关注时事,思考国家的出路。他意识到,仅仅熟读四书五经或许不足以改变现状,但科举考试仍是他实现抱负的重要途径。
在如皋张氏宗祠伴读时,狭小的厢房里挤着六个学生,墙角结着厚厚的霉斑,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每到深夜,当更漏敲过三响,其他学子早已鼾声如雷,张謇却悄悄摸到窗边,借着月光翻开书页。月光太暗时,他就跑到后院,折下带松脂的枯枝自制火把。墙角平整处铺着从庙里捡来的残破经幡,他将借来的《史记》摊开,就着摇曳的火光逐行逐句抄写。火把燃烧时的松香混着霉味,火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将他紧蹙的眉峰和抿紧的唇角勾勒得愈发坚毅。此时,戊戌变法的浪潮席卷全国,维新思想广泛传播,张謇虽身处偏僻的宗祠,却也通过往来商贾带来的书籍和消息,感受到了时代的脉搏。他在传统典籍与新思想之间不断探索,试图寻找一条适合自己、也适合国家的道路。
有次,同窗李富贵半夜醒来,瞧见张謇还在苦读,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般拼命,莫不是要把书都吃进肚子里?“张謇头也不抬,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翻着书页:“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若能吃透这些典籍,便是吃尽千般苦也值得。“李富贵撇撇嘴,裹紧被子继续睡去。而张謇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廉颇蔺相如列传“的竹简残片上,为蔺相如“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的胆识敬佩不已,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火把燃成灰烬,他才惊觉砚台里的墨汁早已结成冰碴。此时,义和团运动兴起,八国联军侵华,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张謇在震惊与悲愤中,更加坚定了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改变国家命运的决心。
平日里,先生布置的作文题目,其他同窗绞尽脑汁凑够字数便草草交差,张謇却要反复修改,有时一篇文章要誊抄四五遍。他会和同窗们讨论文章的立意,当听到不同见解时,眼睛就会亮起来,拉着对方坐在石阶上,你一言我一语,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但讨论过后,他又会认真记录下每个人的观点,反复琢磨,将这些想法融入自己的文章中。在讨论中,他们也会谈到时局,谈到列强的侵略,谈到国家的未来,这些交流不仅丰富了张謇的思想,也让他看到了科举考试不仅仅是个人的出路,更是肩负着国家和民族的责任。
张謇的刻苦也影响着身边的同窗。渐渐地,当张謇在沙盘上练字时,会有同窗主动递来平整的木板;当他在月光下读书时,有人悄悄送来半盏灯油。虽然生活困苦,但这群学子在知识的海洋里相互鼓励,共同前行。张謇深知,这段与同窗相伴求学的日子,虽满是艰辛,却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也正是这些经历,铸就了他坚不可摧的意志,支撑着他在求学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时光流转,张謇终于迎来了科举考试的日子。光绪二年,江南贡院的高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张謇背着装满笔墨纸砚和干粮的布包,脚步沉重地迈向考场。此时的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眼间尽是历经磨难后的沉稳与坚毅。贡院外,小贩们叫卖着笔墨纸砚、吃食,人群熙熙攘攘,来自各地的考生们或自信满满,或神色紧张。远处,不时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北洋水师购得新舰!”“号外!号外!边疆战事吃紧!”这些声音提醒着张謇,他即将踏入的考场,不仅关乎个人命运,更与国家的前途息息相关。
贡院的号舍狭小逼仄,仅能容一人蜷身而坐,墙面上布满了历届考生留下的涂鸦与诗句,墨迹层层叠叠,仿佛诉说着无数寒门学子的期盼与无奈。张謇找到自己的号舍,将带来的被褥铺在潮湿的地上,又取出母亲连夜赶制的咸菜饼,小心翼翼地放在角落。考试期间,他要在这方寸之地度过九天六夜,完成三场考试,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答题,都不得离开。号舍外,监考官们来回巡视,时不时传来呵斥声;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那是从附近寺庙传来的,为这紧张压抑的考场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氛围。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考卷发下来时,张謇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蘸饱墨汁,在宣纸上写下工整的楷书。考场里一片寂静,唯有此起彼伏的沙沙书写声。张謇的思绪在典籍间穿梭,将多年苦读的成果化作笔下的文字。然而,考场的环境远比想象中恶劣。盛夏的南京酷热难耐,宿舍里蚊虫肆虐,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滑落,滴在试卷上,他只能不停地用衣袖擦拭。此时,考场外的城市里,洋务派的工厂机器轰鸣,新式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而考场内,却依然遵循着千年不变的科举考试模式,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张謇在答题时不禁陷入沉思,思考着传统与革新的碰撞,思考着国家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第二场考策问,题目涉及治国安邦、民生社稷。张謇眼睛一亮,这些年他不仅熟读经典,还时刻关注着时事,对盐政、水利等问题有着自己的见解。他奋笔疾书,将心中所想倾吐于纸上,仿佛要借此机会向天下诉说寒门子弟的抱负与担当。但长时间的书写让他的手腕酸痛不已,手指也磨出了血泡,可他顾不上疼痛,只是咬着牙继续写下去。他在策论中提出,要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发展实业,加强海防抵御列强入侵,重视教育培养人才。这些观点在当时的科举考试中可谓大胆创新,体现了他对时代变革的深刻认识和积极应对。
最后一场考完,张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贡院。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能否得到考官的青睐,但他清楚,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贡院外,等待考生的家人们翘首以盼,有的考生兴奋地与家人分享考试心得,有的则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张謇默默地融入人群,朝着租住的客栈走去,街道两旁的店铺林立,有传统的绸缎庄、米铺,也有新兴的洋行、报馆,这些景象再次让他感受到时代的巨变,也更加期待自己能在这变革的浪潮中有所作为。
放榜之日,贡院外墙被挤得水泄不通。张謇攥着浸透汗水的包袱皮,踩着碎砖踮脚挤到榜前。朱笔写就的墨字在朝阳下泛着刺眼的光,他逐行辨认,从“一甲赐进士及第”看到“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喉间泛起铁锈味。最后一抹字迹掠过眼底时,耳畔喧闹骤然抽离,只余心跳如擂鼓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他死死攥住榜墙的竹篾,指甲在粗粝的竹纹里掐出月牙痕。恍惚间看见父亲在盐碱地上佝偻的背影,听见母亲纳鞋底时竹尺敲击案板的声响,油灯爆燃的灯花落在《十三经注疏》上的焦糊味突然涌进鼻腔。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滴在麻布长衫的补丁上洇开深色痕迹。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有人被同伴抛向空中,有人瘫坐在地号啕大哭。张謇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卖茶汤的挑子。滚烫的茶水泼在裤脚,他却浑然不觉,任凭早春的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踩着满地碎纸屑转身时,衣襟扫过张贴皇榜的告示牌,发出刺啦声响,惊起檐角两只寒鸦。此时,周围的人们或欢呼雀跃,或黯然神伤,而远处的城墙下,乞丐们蜷缩着身子,等待着施舍,这鲜明的对比,让张謇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国家的积贫积弱,也坚定了他继续奋斗的决心。
暮色沉沉地压在南通城的青瓦白墙上,张謇攥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落第榜单,指尖在“孙山之后”四字上摩挲出褶皱。寒风卷着街角的枯叶扑在他单薄的长衫上,却不及胸腔里翻涌的酸涩。他踉跄着回到租住的陋室,将榜单郑重叠好,与历年考卷一道锁进樟木箱——那些朱笔圈改的错处、考官潦草的评语,此刻都成了刺向心火的利刃。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张謇摊开《礼记》批注本,忽然瞥见夹在书页间的槐花书签。那是三年前离家时母亲所赠,花瓣早已褪色,却仍倔强地保持着舒展的姿态。他猛地抓起狼毫,在日记中疾书:“昔范文正公断齑画粥终成大器,今吾虽困于场屋,安知非天将降大任之兆?”砚台里的墨汁被夜风冻出薄冰,他呵着白气研墨,将落第的试卷逐字逐句拆解,用红笔标注出典故运用的滞涩、策论论述的空泛。此时,窗外的街道上,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提醒着人们夜已深沉,而张謇的陋室里,灯火依然通明,他在知识的海洋中继续探索,为下一次科举考试做着准备。
此后数月,破庙里的晨钟总与他的诵读声共鸣。当同窗们还在钻研《四书章句集注》,张謇已托往来商贾从上海捎回《海国图志》《几何原本》。烛泪在泛黄的书页上凝成琥珀,他时而为《天演论》中“物竞天择”的论断拍案,时而对着《法国革命史》陷入沉思。某个雪夜,他在批注《瀛寰志略》时忽有所悟,蘸着融化的雪水在窗棂上写下:“欲破科场樊笼,先破思想桎梏。”窗外的积雪映着屋内摇曳的灯火,将这个清瘦的身影拓印在寒窗之上,恍若即将破茧的蝶。在这期间,清政府推行新政,改革教育制度,科举制度面临着巨大的变革,但张謇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科举之路,他相信,只要有真才实学,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能为国家和社会做出贡献。
在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间,张謇七次踏入江南贡院的号舍。嘉庆年间建造的青砖围墙爬满墨色苔藓,狭窄的考棚里,他蜷缩在仅容一人的号板上,借着摇曳的油灯逐字书写策论。道光二十九年的秋闱,他因冒籍风波被考官刁难,险些被革除功名;咸丰六年的会试,母亲病逝的噩耗让他含泪弃考,守孝期满后又要从头积攒考资。光绪十一年,他作为幕僚随吴长庆入朝平乱,在军帐中仍揣着《四书章句集注》,于战火间隙温习经义。每一次科举考试,都伴随着时代的风云变幻,甲午战败的屈辱、戊戌变法的失败、义和团运动的兴起,这些重大历史事件都深刻地影响着张謇的内心,也让他在科举之路上更加坚定,他希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实现自己实业救国、教育兴国的理想。
光绪二十年春,五十岁的张謇再次踏上进京之路。三月十八日的殿试,他挥毫写下万言策论,从河工漕运谈到治兵理财,字字叩击时政要害。当黄榜高悬午门,“张謇“二字列于榜首时,这位鬓生华发的举子在观榜人群中踉跄扶住宫墙——自十六岁初应院试,三十载寒暑,他磨穿了百管湖笔,用坏了三十六方砚台,终于以“大魁天下“的成绩,为自己的科举之路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