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冒籍风波

1869年的江南,梅雨季裹挟着咸涩的江风汹涌而至。南通海门常乐镇的青石板路上,积水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铅灰色的阴沉天幕。屋檐垂下的水珠连成银线,重重砸在张謇家斑驳的粉墙上,经年累月的侵蚀,让墙面布满细密的坑洼,恰似科举路上无数寒门子弟布满伤痕的梦想。

十八岁的张謇蜷缩在堂屋潮湿阴暗的角落,昏黄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布满裂纹的土墙上。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科场条例》泛黄的书页,指尖拂过“考生须于原籍应试“的条文时,不由自主地收紧。这行看似普通的文字,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锁住了他全部的希望。

此时距离那场轰动朝野的“戊午科场案“刚刚过去十三年。咸丰八年的那个血色秋天,军机大臣肃顺等人因科举舞弊被斩立决,菜市口刑场上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也让整个士林为之战栗。然而,科举制度的重重枷锁,仍像梅雨时节化不开的湿气,死死缠住每个寒门子弟的咽喉,让他们在渴望改变命运的路上举步维艰。

咸丰年间的战火硝烟虽已散去,清王朝却似朽木危楼,梁柱间爬满蛀虫,朱漆剥落处尽是斑驳裂痕。太平天国席卷江南,金陵城垣的弹孔尚未愈合,苏州河的暗流仍裹挟着焦土气息,扬州瘦西湖畔的画舫虽已重悬灯笼,窗棂上却还留着被战火熏黑的印记。在这个以《四书》《五经》丈量前程的时代,科举仍是寒门子弟挣脱命运枷锁的唯一绳索,只是这根绳索早已被世家大族攥出了汗渍。

张謇所在的海门县犹如被遗忘的孤岛,十五个学额像悬在绝壁上的野果,千余学子却如困兽般争相攀爬。县学宫前的石板路被赶考人的麻鞋磨得发亮,墙根下堆积的废弃考卷,叠成了寒门子弟的无字墓志铭。三年前,翁同龢任江苏学政时,曾在奏折里用朱砂笔疾书“江南文风凋敝,寒门求仕如攀天“,墨迹浸透黄绢,字字泣血。可紫禁城传来的诏令不过是新糊的窗纸,风一吹便露出里面斑驳的旧痕。

张謇的父亲张彭年,这位背着乌木算盘走遍运河码头的精明商人,将一沓沓银票在紫檀木书案上铺成银色的河流。他不惜耗费重金,辗转托关系,终于请来了江南名儒姚文田坐馆授业。姚先生的课案上,《昭明文选》泛着墨香的书页在穿堂风里簌簌翻动,案头《资治通鉴》的线装书脊被摩挲得发亮,可再多的圣贤典籍,也填不满学额的沟壑,再厚的历史宏论,也抵不过考官案头轻飘飘的推荐信。每当夜幕笼罩宅院,张謇在摇曳的油灯下诵读时,总能听见父亲在天井里来回踱步,牛皮鞋底与青石板碰撞的声响,恰似对命运无情的叩问。

张謇自幼便显露出惊人的天赋,十二岁那年的隆冬,他蜷缩在书房里,呵着白气,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先生捻着胡须,连连赞叹,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十三岁参加县试,张謇挥毫泼墨,文章一气呵成,被考官批为“笔力雄健,他日必成大器”,一时名噪乡里。然而,当他怀揣着满腔抱负,意气风发地准备参加州试时,却在报名处看到告示栏上“海门县学额已满”的朱批。那鲜红的字迹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寒风中,张謇望着父亲日益佝偻的背影,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还在为他的前程奔波操劳,张謇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命运的残酷,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转机出现在光绪四年(1878年)那个闷热的夏夜。蝉鸣在老槐树上嘶喊得声嘶力竭,张謇攥着未写完的策论稿,听着天井里铜盆泼水声,额头的汗顺着下颌线坠入青布长衫。忽然,竹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的老师宋璞斋踏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匆匆而来,衣角沾着城郊官道的浮尘。

“通州学额今年又缩了三成。“宋璞斋推开青瓷茶盏,杯底在八仙桌上磕出闷响,“如皋张家托我带话——他们族中子弟凋零,愿借户籍给你赴考。“案头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张謇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当然知道“冒籍“意味着什么:十年前邻县就有考生事发,不仅被剥去功名,还在闹市枷号示众三个月,最终流放宁古塔。

但父亲张彭年的手突然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因长期苦读布满血丝的双眸,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拼了!“窗外突然炸响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混着苏州河上商船的汽笛,恍惚间像是那年浙江考生在贡院门前的呐喊——就在这年春天,杭州、嘉兴两府考生因学额分配不公集体罢考,上千人抬着孔夫子牌位堵在巡抚衙门,此事经《申报》连载,早已传遍十八行省。

张謇摩挲着策论稿上未干的墨迹,那些关于“革除科举积弊“的论述突然烫得灼手。父亲起身推开雕花窗棂,潮湿的风卷着茉莉花香涌进堂屋,吹散了油灯的烟雾。远处城墙的轮廓在闪电中忽隐忽现,仿佛预示着这个决定将在他人生刻下的深刻烙印。

1869年秋,长江北岸的秋风裹挟着桂花甜香掠过贡院飞檐。张謇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怀揣着如皋张家开具的户籍文书,混在数百名童生中间踏入考场。砚台里的松烟墨汁尚未完全研开,主考官已敲响三通云板,考场内顿时陷入鸦雀无声的肃穆。

张謇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眼前的考题《大学之道》让他想起私塾先生反复诵读的朱子家训。蘸墨时,他瞥见邻座考生将小抄藏在袖中,喉头不禁滚动——这已是他第五次参加童试,前四次皆因海门籍考生名额有限铩羽而归。

砚台里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第一笔时,所有顾虑突然消散。笔尖如行云流水般游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的句子倾泻而出,他时而疾书时而沉吟,将胸中所学化作层层递进的论辩。三篇八股文完成时,窗外已暮色四合,监考官举着火把收卷,火苗在他的试卷上跳跃,映得“张育才”三字鲜红如血。

发榜那日,如皋县衙前的青石阶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当差役撕下盖着朱红大印的榜单,“第一名张育才”的字样刚露出半角,人群便炸开了锅。张謇挤在欢呼的人群中,望着自己的名字,耳畔却响起父亲临行前的叮嘱:“记住,从今日起你是如皋人。”

然而,这份狂喜如同昙花一现。当夜,更夫敲过三更,张謇在客栈里辗转难眠,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知道,这场冒籍换来的功名,正将他拖入长达五年的诉讼漩涡。

如皋张家的算盘珠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每一次拨动都似要剜走张彭年的心头肉。为首的张氏族长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珠在灯笼光晕里转得发腻:“科举关节向来难通,张老弟这百两纹银,权当给学政大人润润笔。“话音未落,账房先生已将写着“暂借纹银壹佰两“的借据推到案前。张彭年望着契约上狰狞的红手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他典当了妻子陪嫁的翡翠镯子才凑齐的银钱。

这不过是噩梦的开端。春去秋来,“维持学籍“的名目如附骨之疽,上等湖绸要苏州新贡的料子,龙井明前茶必须带露水采摘。每当张彭年咬着牙捧上财物,如皋张家便堆起笑靥,转眼又在族老会上拍案:“通州张家人傻钱多,不敲白不敲!“更过分的是今春,当张氏族长拄着檀木拐杖,指着张家祖宅旁的十亩良田时,张彭年终于攥碎了手中的茶盏。

碎瓷声还未消散,如皋张家的讼状已如雪片般飞向县衙。大堂上,老族长抖着白须,字字如刀:“张謇祖籍通州,却冒我如皋学籍应试,此等亵渎圣恩之举,恳请青天大老爷明察!“堂下,张彭年望着跪成一排的如皋张氏族人,突然想起儿子张謇伏案苦读的模样——窗棂透进的月光里,少年手中的狼毫正一笔一划书写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不知这方天地,早已被贪婪蛀成了千疮百孔的朽木。

如皋县衙的青砖被晨露浸得发潮,张謇膝盖硌在冰凉的纹路里,连骨缝都泛起钝痛。惊堂木轰然震响时,他恍惚看见父亲颤抖的手攥着蚕丝秤杆,在晨雾里佝偻的身影渐渐与堂上文官的乌纱帽重叠。

“冒籍应试者,革除功名,杖责八十,发配边疆。“师爷拖着长腔的宣读刺破死寂,张謇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昨夜在监牢咳出血丝的余韵。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泪水中扭曲,化作南通老家祠堂里祖宗牌位的金漆,又变成考场上砚台里晕开的墨团。他想起誊写答卷时,笔尖划过“臣心一片磁针石“的瞬间,砚池倒映着自己因激动涨红的脸。

张彭年的哭嚎从堂外撞进来,这个曾拍着胸脯说“有我在“的族兄,此刻正用头撞着斑驳的朱漆门。如皋张家几个叔伯倚着廊柱,团扇掩着嘴角的笑意,腰间玉佩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冷芒。张謇忽然记起半月前的深夜,父亲把变卖蚕丝的银锭塞进他包袱时,指尖的老茧刮过银面的沙沙声。

通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三骑快马便裹挟着尘烟闯入海门书院。当锁链扣住张謇手腕的瞬间,廊下悬挂的《劝学篇》卷轴簌簌颤动,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这条通往州府的官道,张謇曾无数次怀揣经卷走过,此刻却被衙役的水火棍划出森冷界限。沿街百姓挤在青石板路上,有人对着他补丁摞补丁的青衫窃窃私语,更有人将烂菜叶狠狠砸在他背上——那些曾为他中秀才燃放的爆竹碎屑,此刻仿佛还在脚下咯吱作响。

公堂内,知州王兆琛的官服补子在摇曳烛光下泛着冷光。张謇跪伏在冰凉的青砖上,脖颈处的枷锁随着哽咽声轻轻晃动:“大人可知,海门学子需与通州百人争一学额?寒门子弟若无冒籍之途,寒窗十载不过是竹篮打水!“他颤抖着掏出怀中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处补丁间的针脚细密如蛛网,“老母亲为凑束脩,每日纺线至三更,十指皆裂......“话音未落,堂外忽有鼓声响彻,竟是二十三名海门童生联名举报。

王兆琛握着案卷的手微微发白,案头《钦定科场条例》的朱批刺得他眼眶生疼。远处钟楼传来三更梆子,他重重掷下火签:“此案关系重大,即刻备文呈报江宁布政使司!“当公文装进朱漆匣的刹那,京师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正飘落初雪。养心殿内,清流与洋务派官员为科举改制争执不休,翁同龢手中的《筹议变通科举摺》被传阅得边角发皱,而张之洞力保八股的奏折却墨迹未干。张謇蜷缩在通州大牢草堆里,听着狱卒议论朝堂纷争,恍惚看见自己耗尽心血的《变法平议》手稿,在呼啸的北风中碎成点点雪片。

就在张家陷入绝境时,转机出现了。光绪五年深秋的一个雨夜,时任江宁布政使的孙云锦挑灯阅卷,烛火在张謇那篇《论天下兴衰之责》的试卷上投下晃动的光晕。这位以爱才著称的官员反复摩挲着纸面,目光停留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刚劲小楷上——墨迹未干处,似有热血在字句间奔涌。案头的沙漏已流转三回,他忽然起身,将火漆印重重按在公文上:在僵化的科举制度下,不知埋没了多少像张謇这样的人才,这等璞玉绝不能就此蒙尘。

次日清晨,八百里加急公文刺破如皋县衙的阴霾。孙云锦以“案情存疑”为由,强行将案件调入江宁府。三日后的议事厅里,檀木长案被火盆映得通红,十二名官员与乡绅围坐如鼎。身着孔雀补服的知府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咚作响:“若不严惩冒籍,科举威严何在?这是坏了祖宗百年的规矩!”角落里,白发苍苍的老学究颤巍巍举起张謇的试卷:“诸位请看,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见解,岂是寻常腐儒能写得出?”

孙云锦却始终背手立在窗前,凝视着秦淮河上的点点渔火。待厅内争执渐歇,他忽然转身,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清响:“诸君可知,张謇自十二岁起悬梁刺股,寒窗十载才得此文?”袍袖拂过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这些所谓‘冒籍卷宗’,哪一本不是寒门子弟求生的血泪?若因循守旧,将此等人才拒之门外,才是朝廷的损失!”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这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破晓时分,晨雾尚未散尽,最终裁决在熹微晨光中诞生:革除“张育才”的功名,但允许张謇以本名返回南通原籍,重新参加科举。当衙役将文书送达张家时,张謇正跪在祠堂前为重病的父亲煎药,药罐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中的泪光。

这场持续近两年的冒籍风波,终于在江宁府衙的一纸判书下尘埃落定。张謇攥着被汗水浸皱的结案文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跨出朱漆大门时,暮色中的南京城已点起万家灯火,而西沉的夕阳却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要把这段屈辱的过往永远钉在这道门槛上。

他扶着斑驳的石墙喘息片刻,望着青砖黛瓦间盘旋的归鸟,耳畔又响起审讯时考官的冷嘲热讽、同僚的窃窃私语,还有母亲深夜缝补时压抑的啜泣声。那些日子里,他被困在监牢般的客栈,每日提心吊胆等待判决,连梦中都反复浮现着科场舞弊的罪名枷锁。此刻终于重获自由,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场风波夺去的不仅是功名,更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视的尊严。

张謇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在余晖中凝视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掌——这双手曾无数次执笔书写锦绣文章,如今却因誊写认罪文书而磨出血泡。他缓缓转身,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囚禁过他的府邸,残阳为飞檐镀上血色,恍若未干的墨迹。喉间涌上的苦涩让他眼眶发烫,却终究化作一声坚定的低喃:“此去定当以真才实学,闯出一片天地!“

时光流转,十年后的 1873年,南通州院试的考场上,张謇以本名从容挥毫,当“张謇“二字出现在榜首时,他抚摸着案头的狼毫笔,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江宁街头立誓的年轻身影。二十年后的 1894年,紫禁城的金銮殿上,光绪皇帝钦点他为头名状元,当“大魁天下“的捷报传遍江南时,人们只知新科状元文采斐然,却鲜少有人记得,这位晚清最耀眼的状元郎,曾在冒籍风波的泥沼中艰难跋涉,将屈辱化作攀登科举巅峰的阶梯。而那段浸满血泪的往事,早已超越个人命运的范畴,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晚清科举制度在腐朽与变革间的剧烈震颤。

在此后的岁月里,张謇始终没有忘记这段经历。每当深夜伏案批阅纱厂账目,烛火将他鬓角的霜白染成暖黄,他总会想起通州考棚外父亲佝偻着背搬运货物的身影——那些为筹措“学租”典卖的祖传字画,那些藏在粗布衫里捂得发烫的铜钱,都化作账本上跳动的数字,提醒他实业兴国的重量。在南通博物苑的穹顶下,当学生们围坐聆听博物学知识时,他恍惚又看见公堂上自己被按在青砖地面的场景,于是特意在苑内辟出“先贤事迹厅”,将孙云锦当年题写的“为国惜才”匾额高悬正中,让这份知遇之恩成为滋养学子的精神雨露。

面对晚清错综复杂的改革困局,张謇在《变法平议》中写下“父教育而母事业”的主张,字里行间浸透冒籍案的血泪教训。他在日记里反复咀嚼孙云锦那句“士不可负国”,将大生纱厂的利润源源不断注入师范学堂、盲哑学校、女红传习所,甚至在狼山脚下建起我国第一座公共博物馆。每当改革触及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他就会摩挲着案头那方从公堂带回的残破砚台,砚池里干涸的墨痕仿佛当年未干的泪痕,激励他继续在教育救国与实业图强的道路上披荆斩棘。这场改变命运的冒籍风波,不仅是他个人生命的转折点,更成为撬动时代巨轮的支点,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荡出经久不息的回响,指引无数后来者前赴后继,追寻民族复兴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