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楼后堂的榆木窗棂漏进几缕晨光,苏阮阮捏着账本的指尖骤然顿住。
算盘珠在她掌心硌出红印,第三页右下角的墨迹还带着新茶的潮气——“戊申日,玄衣客,十年陈普洱三斤,付纹银百两“,“己酉日,玄衣客,寒潭雪芽两盒,付纹银百两“,“庚戌日,玄衣客,九霞云针一斤,付纹银百两“。
连续三日,同一人,同一数额,连付账的铜钱都带着相同的暗纹。
她将那枚铜钱对着光,铜锈里隐约浮出半朵并蒂莲纹。
这纹路像根细针扎进她记忆——半年前在南疆,她替万剑阁传信时,曾见过伪善仙首座下弟子腰间玉佩的刻痕,正是这样的并蒂莲。
“阮阮姐?“外堂传来小茶童的唤声,“那位穿玄衣的客官又来坐老位置了。“
苏阮阮将铜钱塞进袖中,指尖在账本边缘摩挲两下。
听风楼的情报网能筛出青丘城九成秘闻,可这玄衣客连续三日只买茶不打听消息,分明是故意用银钱砸出存在感。
她垂眸盯着案头那罐“忘忧引“,茶汤在瓷罐里晃出细碎金斑——这茶混了三朵曼陀罗,凡人饮下半盏便会吐露真言,修士若没有金丹修为,怕是连本命法诀都会说出来。
当她端着茶盏走到二楼雅座时,玄衣客正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
他腰间挂着半块残玉,被茶烟一熏,露出底下隐约的血沁。
苏阮阮将茶盏轻放在他手边,素手拢了拢月白衫袖:“道友连饮三日浓茶,怕是夜里睡不安稳?
小女子新得一罐'梦回千年',用雪山融水泡的,喝了能解乏。“
玄衣客抬眼时眉峰微蹙,目光在她耳坠的珍珠上顿了顿——那是她前日替云鹤澜捎的南海珍珠,本是要转卖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伪装。
他指节在桌沿轻叩两下,终究端起了茶盏:“老板娘倒是贴心。“
茶雾漫过他的鼻尖,苏阮阮看着他喉结滚动的瞬间,心尖跟着提了起来。
三息,五息,玄衣客的眼神突然散了焦距,茶盏“当啷“掉在桌上,茶水溅湿了他玄色衣摆:“旧籍残页......藏在东市书坊......第三排木架,最上层......“
“东市书坊?“苏阮阮屈指叩了叩桌角,声音放得又软又轻,“什么旧籍?“
“归墟......九曜归墟令......“他嘴角溢出涎水,“首座说拿到残页......就能......“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像片被风卷走的鸦羽。
苏阮阮耳尖微动,茶盏在石桌上发出极轻的磕碰声——那是顾萱前日新制的“听风石“,能将三丈内的动静传到后堂。
她弯腰收拾茶盏时,袖中传音符悄然贴在桌底,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
角落里擦茶盏的顾萱顿了顿。
她今日穿了靛青围裙,发间别着根细铜簪,乍看像普通茶娘。
可当苏阮阮的指节敲出“东市书坊“的暗号时,她指尖的茶渍未擦净,随手抹在围裙上,垂眸将茶筅往竹篮里一丢:“阿福,我去后巷取新到的茶饼。“
小茶童正擦着柜台,头也不抬应了声。
顾萱绕过屏风时,袖中炼器炉微微发烫——那是她用陨铁炼的“追影符“,能追踪一里内的生人气。
她脚步轻得像片叶子,出了听风楼后门,便顺着青石板往东边跑。
东市的日头正毒,书坊的幌子在风里晃得人眼晕。
顾萱跑得额角冒汗,远远便看见书坊的木门紧闭,门板上还贴着张黄符,符纸边缘被风吹得翻卷,露出底下暗红的血印。
她放慢脚步,指尖摸向袖中那把短刃——师父说过,越是安静的地方,越藏着吃人的机关。
后堂里,苏阮阮听着楼下渐远的脚步声,将玄衣客的残玉收进袖中。
窗外的黑影又掠过一次,这次她看清了——是只玄色纸鸢,尾巴上系着半截银铃,正是清虚道君座下幽冥使的标记。
她抿了抿唇,将传音符捏碎在掌心,青烟里浮出谢砚之的声音:“青丘城有异动。“
而此刻的顾萱正站在书坊门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黄符。
符纸突然窜起幽蓝火焰,她惊得后退半步,却见火光中映出几个模糊的字——“擅入者,死“。
顾萱的指尖刚触到符纸腾起的幽蓝火焰,后颈便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退后半步,腰间的炼器袋随着动作轻晃——那里装着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陨铁刻刀,此刻正隔着布料抵着她的腰窝,像在提醒什么。
异香就是这时候钻进鼻腔的。
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像极了南海鲛人泪凝结成珠时的腥甜,却又多了几分焦糊。
她抿了抿唇,从袖中摸出张鹅黄符纸——那是她用月桂叶混着朱砂画的“嗅灵符“,能追踪三息内残留的气味轨迹。
符纸在指尖晃了晃,化作一缕青烟钻进门缝,不多时便打着旋儿飘回来,在她掌心凝成个歪歪扭扭的“三“字。
“不止一人。“她低声呢喃,喉结动了动。
符纸的提示向来准,可更让她心颤的是那缕青烟消散前,她分明听见了“刺啦“一声——像是粗粝的手指撕开棉纸的响动。
书坊里的人在撕书?
顾萱的指甲掐进掌心。
东市书坊的老板陈老头她见过,是个连书页卷角都要拿镇纸压平的倔老头,若有人当他面撕书,他能拿着算盘追出三条街。
可此刻木门上的黄符泛着幽光,门缝里漏出的腥甜气里还混着点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
她后退两步,仰头看向书坊二楼的雕花窗。
窗棂半开,有半截褪色的红绸飘出来,像条垂死的蛇。
顾萱咬了咬后槽牙,从炼器袋里摸出枚青铜铃铛——这是她新炼的“破障铃“,能震碎三阶以下的符咒。
可当她将铃铛凑到门前时,指尖突然顿住:符纸上的“擅入者死“五个字,笔画间竟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符纸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血洼。
“顾小友好兴致。“
沙哑的男声从背后响起时,顾萱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她旋身时带翻了脚边的茶摊,瓷碗碎在地上,茶汁溅湿了靛青围裙。
身后站着个灰衣老者,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串檀木念珠,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潭死水,倒映着她惊慌的脸,却不起半分涟漪。
“陈...陈老板?“顾萱盯着他腰间的琥珀算盘,那是陈老头从不离身的宝贝,“您怎么...“
“我怎么在这儿?“老者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嘴黑牙,“小女娃来东市书坊,不为买书,倒为找那劳什子旧籍——当我这把老骨头是瞎子?“他抬手时,念珠上的檀木珠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细针,“九曜归墟令的残页,是你能碰的?“
顾萱的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她早该想到,书坊的异常不可能只是巧合。
指尖在腰间的炼器袋上快速划过,摸到那柄陨铁刻刀时,突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遇到死局,先破阵。“她反手将刻刀掷向老者面门,趁他偏头躲避的瞬间,掏出把金粉撒向地面——那是用金缕玉蝶的翅膀磨的粉,能暂时迷乱修士的五感。
与此同时,听风楼后厨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苏阮阮将茶盏接在手里时,目光扫过伙计捧茶盘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的剑痕细如发丝,却深可见骨,正是《游龙剑诀》练到小成时留下的“剑茧“。
游龙会的人何时混进听风楼当伙计了?
她垂眸盯着茶盏里的碧螺春,指尖在袖中捏碎半片银箔,装作擦茶渍的模样,将银粉抖进茶盏。
茶水泛起淡金色的光。
苏阮阮看着伙计的脸在光晕中扭曲,先是变成个络腮胡的粗汉,接着五官重组,最终定格成张苍白的脸——眼尾点着朱砂痣,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正是前日在黑市见过的幽冥使·无音。
“苏老板娘好手段。“无音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琴弦,他抬手扯下脸上的易容皮,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我不过想讨杯茶喝,你倒用起'显形银'了?“
苏阮阮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沫溅在她月白衫袖上:“幽冥使亲自来听风楼当茶童,总不会是为了听曲儿。“她的指尖在桌下扣住暗藏的淬毒银针,“说吧,清虚道君派你来,是为了玄衣客的残页,还是为了我?“
无音的瞳孔突然缩成细线。
他抬手时,袖口滑下截白骨,腕骨上系着串铜铃,“叮铃“一声脆响后,整个人像团黑雾般消散。
苏阮阮扑过去时,只抓到把带着腐臭味的风。
她攥紧袖中的铜钱,刚要唤小茶童锁门,东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像是炸药包在石墙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
书坊方向腾起股黑烟。
苏阮阮扒着后窗望去,隐约能看见火光中晃动的人影,其中一个靛青色的身影正蹲在瓦砾堆前,动作急切得像在翻找什么。
她摸出传音符时,指尖微微发颤——那是顾萱的靛青围裙,她记得清楚,今早顾萱系着这条围裙出门时,还抱怨茶渍洗不掉。
而此刻的顾萱正跪在焦土上,被炸开的房梁压着半只脚。
她扯下烧焦的围裙角,裹住流血的手掌,在瓦砾堆里翻找。
刚才那声爆炸来得蹊跷,陈老头的尸体就倒在她脚边,心口插着把淬毒的细针——和玄衣客茶盏里的针,是同一种形制。
“残页...残页...“她喃喃着,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一定在这儿...“
瓦砾下突然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
顾萱屏住呼吸,轻轻抽出来——是半张旧籍,墨迹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还能看清几个字:“归墟令现,六界...血...祭...“
东边的天空飘起阴云,将最后一缕阳光遮住。
顾萱攥紧残页,抬头时,看见远处有只玄色纸鸢掠过云隙,尾巴上的银铃闪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