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阁后山的桃林比往年开得早些。
青璃儿捧着瓦罐踏过青石小径时,鼻尖还萦绕着晨露未散的甜香。
她特意用鲛绡裹了三层坛口,生怕桃花酿的香气漏了半分——谢砚之上次说“随你“时,耳尖红得像被桃花染过,她猜他其实是盼着的。
树影里传来衣袂轻响,青璃儿抬眼,正撞进谢砚之的目光。
他今日没佩剑,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发间玉簪还是试剑大会时那支,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烟火气。
“桃花开了。“他说,声音比山风还轻。
青璃儿晃了晃手中瓦罐:“我带了新酿的,比上次甜些。“
谢砚之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她发间银铃上。
那串银铃还是半月前他替她捡的剑穗改的,当时他嫌麻烦,却偷偷用星陨剑削了块暖玉垫在铃底,说“妖修耳朵金贵“。
此刻银铃被风撞响,他突然伸手,指尖擦过她手背:“跟我来。“
桃林深处有块青石,月光漫过石面像铺了层碎银。
谢砚之站在石前,手指悬在衣襟前顿了三顿,才缓缓解开盘扣。
血色印记跃入眼帘时,青璃儿手中瓦罐险些落地。
那印记从锁骨蔓延至心口,纹路像被火烧过的归墟令残图,每道裂痕都渗着极淡的红,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我从出生就有这东西。“谢砚之声音发哑,“师父说这是魔种,会引我入歧途。
可前日我运功疗伤,它突然发烫,我听见......“他闭了闭眼,“听见有人说'谢家遗脉,归墟之钥'。“
青璃儿的指尖轻轻覆上那印记。
她的妖力裹着桂花香涌进去,触到的刹那,百年前的画面突然劈进脑海——
大雪压断苍松,白衣男子持剑立在悬崖边,剑身上“谢“字被血染红。
他对面是青面獠牙的魔君,手中攥着半块青铜令牌,正是九曜归墟令的残片。
“归墟令择主,唯谢家血脉可启。“魔君的笑声像刮过白骨的风,“你护得住这破剑,护得住百年后的小崽子么?“
白衣男子回头,面容竟与谢砚之有七分相似。
他咳出黑血,却将残令抛向云端:“我谢家子孙,宁为玉碎......“
“原来如此......“青璃儿松开手,眼尾的青痕因妖力翻涌泛起薄红,“你是谢家最后一脉,归墟令在等你。“
谢砚之猛地抓住她手腕,指节发白:“你怎会知道?
你......“
“我三百岁。“青璃儿歪头,发间银铃轻响,“百年前我还是条小红鲤,躲在寒潭底吐泡泡。
那天血落进潭里,我喝了一口,就记住了这味道。“她指尖点了点他心口,“和你印记里的,一模一样。“
风突然变了方向。
桃瓣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却在触地的瞬间凝成黑雾。
青璃儿猛地抬头,看见月亮被蒙了层灰纱,原本清亮的光变得黏腻,像被谁撒了把碎玻璃。
“幻境。“谢砚之的星陨剑已出鞘,剑气割开面前的雾,却见雾里映出另一个自己——正笑着对青璃儿伸手。
“镜影阵。“青璃儿嗅出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腐味,那是魔门残党特有的阴煞气。
她摸到腰间的符袋,指尖触到张画了一半的破幻符——今早出门时,顾萱硬塞给她的,说“妖修阳气弱,防着点“。
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方才她失手落地的瓦罐。
但幻境里的瓦罐还好好立着,桃花酿的香气甜得发腻。
青璃儿盯着两个重叠的瓦罐,突然看清地面砖缝里爬着细如发丝的金线——那是阵眼的引。
谢砚之的剑已经刺向幻境里的自己,剑气却像扎进棉花。
青璃儿咬了咬唇,从符袋里摸出张黄符。
符纸边缘还沾着顾萱的墨渍,她前日嫌这符“画得丑“,现在却觉得这丑巴巴的纹路亲切得很。
“谢郎。“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甜了三分,“你说这桃花酿,是真的甜,还是......“
谢砚之的剑尖顿住。
他回头时,月光正落在青璃儿指尖的符纸上,照出符身用妖血画的星纹——那是鲛族破幻术的引子。
幻境里的“谢砚之“突然扭曲成黑烟,露出后方躲在树后的白镜。
他手中握着半块青铜镜,镜面上浮着魔纹,额角青筋直跳:“贱人!
你怎会......“
青璃儿没理他。
她盯着地面的金线,指尖的符纸被妖力催得发烫。
破幻符的一角已经卷起,露出底下顾萱用小楷写的批注:“遇幻先寻影,影乱则阵虚。“
她突然蹲下身,符纸重重拍在砖缝上。
“轰——“
桃林的月光猛地一颤。
符纸拍在砖缝的瞬间,青璃儿指尖的妖力如活物般窜入金线。
那些细若发丝的纹路突然剧烈震颤,像被踩了尾巴的蛇群,顺着青砖缝隙向四面八方疯爬。
谢砚之的星陨剑嗡鸣着划破雾气,剑气所过之处,幻境里甜腻的桃花香骤然消散,露出被魔雾浸染的真实桃林——方才还缀满花苞的桃枝此刻泛着青灰,几片残瓣黏在白镜脸上,他手中那半块青铜镜正渗出黑血,在掌心烙出狰狞的印记。
“走!“青璃儿反手攥住谢砚之的手腕。
她的手因妖力翻涌有些发烫,谢砚之被她拽得踉跄半步,却在触到那温度时突然回握。
两人脚下的符纸腾起淡金色光雾,像片托着花瓣的云,裹着他们掠过扭曲的桃林。
身后传来白镜的尖叫,混着青铜镜碎裂的脆响,待光雾散尽,他们已站在桃林外的青石阶上。
谢砚之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她手腕上银铃的余温。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发颤的指尖,突然低笑一声:“你还挺靠谱。“声音轻得像被风卷走的桃瓣,却让青璃儿耳尖泛起与他同款的薄红。
她歪头去看他,正撞进他眼底未褪尽的惊色——原来这毒舌剑修,方才也在害怕她的符纸失效。
“追!“青璃儿突然拽着他往山后跑。
白镜的气息还飘在风里,带着腐肉混着铜锈的腥气。
谢砚之的星陨剑自动跃入掌心,剑气割开夜雾,两人足尖点着树巅急掠,衣袂翻卷如两片追月的云。
山崖边的风比桃林里冷得多。
白镜背对着他们站在崖边,月光照出他后颈爬满的黑纹,像条正在啃噬血肉的蛇。
他的右手悬在半空,五指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喉间发出不属于人类的低吟:“归墟令...归墟令...“
“是控魂术。“青璃儿的妖力在指尖凝成半透明的桂花蜜,她轻轻吹了口气,蜜珠散作细雾。
白镜的瞳孔瞬间涣散,喉间的低吟变成含混的呜咽——这是她用妖修幻术干扰了他的识海,让控魂者的指令出现了裂痕。
谢砚之的剑已出鞘三寸。
他盯着白镜后颈蠕动的黑纹,突然明白那是用活人怨气炼的引魂线。“退开。“他低喝一声,青璃儿旋身跃到崖边老松上,发间银铃被山风撞得清脆。
星陨剑的寒光划破夜幕,谢砚之的身影如游龙,剑锋精准地挑断了白镜后颈最粗的那根黑纹。
“啊——!“白镜像被抽了脊骨般瘫倒在地。
他捂着后颈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抬头时眼神终于有了焦距:“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方才我明明在替首座抄经...“他摸到掌心那道渗血的镜痕,突然剧烈发抖,“这镜子...这镜子是我前日在乱葬岗捡的!“
青璃儿从松枝上跃下,蹲在他面前。
她伸手按住他的额头,妖力如温酒般渗入,替他梳理被搅乱的识海:“有人用魔器控了你。“她指尖点过他掌心的镜痕,“这镜子里封着魔修的残魂,专挑人心底的贪念钻。“
白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里:“我...我嫉妒谢师弟!
我嫉妒他天赋比我高,嫉妒首座总夸他...所以我才会捡这镜子...我是不是...是不是成了帮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被戳破的纸人,“我没想害人的,我真的没想...“
谢砚之站在崖边,看着月光把白镜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想起方才幻境里那个笑着对青璃儿伸手的“自己“,突然明白白镜的贪念,不过是另一个可能的自己——若他当初没有遇到师父,若他在师兄弟全死后彻底封了心,或许也会被这样的魔器乘虚而入。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崖谷,青璃儿靠在老松树干上喘息。
她的妖力消耗过度,眼尾的青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发间银铃也不响了,像只被雨打湿的雀儿。
谢砚之站在她身侧,望着她泛白的唇,突然开口:“以后别一个人行动了。“
青璃儿抬头看他。
他的发梢沾着松针,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暖光,连声音都软得像化了的糖:“方才你拍符纸时,我...我差点握碎了剑。“
她嘴角微扬,伸手揪住他的衣摆:“那你也要答应我,别再独自面对危险。“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心口的魔种印记,“你的秘密,以后分我一半。“
谢砚之的耳尖又红了。
他别开脸去看山崖下的云海,却在转头的瞬间瞳孔骤缩——远处天际,一道刺目的红光正掠过云层,像把劈开夜幕的剑,转瞬便消失在青丘城方向。
青璃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那抹红的尾焰。
她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今日清晨离开听风楼时,苏阮阮正对着账本发愁,说“这个月的茶饼进项少了三成“。
此刻那抹红光,像根扎进她心尖的针——青丘城,怕是要起风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