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梦貘

他们穿过几条老街，街边的店铺亮起了温暖的灯光。有卖着炸串的小摊，滋啦作响的油锅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有陈旧的音像店，门口的劣质音响正放着十年前的流行歌曲。

最终，夏弥拉着他停在了一家装修别致的甜品店前。店名叫“夏末”，很文艺的名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精致的蛋糕和冰淇淋。

“就是这家！”夏弥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发现了宝藏。

店里人不多，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暑热。他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夏弥毫不犹豫地点了她心心念念的抹茶冰淇淋球，还要了一个草莓圣代推到席德面前。

“师兄你尝尝这个，草莓味的也好吃！”她殷勤地推荐。

席德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冰淇淋很快被端了上来，翠绿色的抹茶球上点缀着几颗红豆，旁边还插着一小块酥脆的蛋卷。夏弥拿起小勺子，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吃到鱼干的猫。

“唔……超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赞叹着，然后又挖了一勺，举到席德嘴边，“师兄，你快尝尝嘛！”

席德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毫无杂质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

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夏弥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但很快又恢复了活力，自己一个人吃得不亦乐乎。她像个孩子那样，吃得很快，嘴角沾上了一点奶油也毫不在意。然后，在试图去够一颗滚落的红豆时，她的鼻尖不小心蹭到了一点绿色的冰淇淋。

那一点翠绿，在她白皙的鼻尖上显得格外醒目而滑稽。

她自己还没发觉，只是疑惑地看着突然停下动作的席德。

“怎么了，师兄？”

席德看着她，看着她鼻尖那一点可笑的绿色，看着她眼中纯粹的疑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他的本意只是想提醒她递一张纸巾给她。但身体的动作却快于思考，指尖，不受控制地，想要为她擦掉那一点污渍。

这是一个再也无法收回的动作。

时间，在席德的指尖触碰到夏弥鼻尖皮肤的那一瞬间，凝固了。

那温润细腻的触感，舒服得让人触碰了就不想离开。

夏弥快速地低下头去，紧张兮兮地别过视线，不去看席德。

“路明非师兄，明天，怎么安排啊？”

夏弥很快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席德忽然愣住了。

“明天？”席德呆呆地问着自己。

见鬼，他为什么会认识夏弥？为什么夏弥喊自己路明非？他忽然猛的想起来一件事，为什么他对于日文这么熟悉？他想不起前因后果了，觉得这件事又荒诞又自然。

好像一切就这样可以完美地进行下去。

但是……明天呢？

席德使劲使劲再使劲，也想不出来。

分明有什么不对。

他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夏弥的笑容，在那一刻僵硬在了脸上。

有什么东西，在她清澈的眼眸深处，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破碎开来。那些属于高中女生夏弥的天真、娇憨、无忧无虑，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瞬间龟裂剥落。

而在那碎片之后，有什么更古老、更深沉、更强大的东西正在苏醒。

一抹如同融化了的黄金般的光芒，从她的瞳孔最深处燃起，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清澈。

那是君王的眼神，是跨越了千年时光，见证了无数次沧海桑田的龙的眼神。

威严，悲伤，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洞悉一切的了然。

周围的一切，甜品店里柔和的灯光，空气中甜腻的香气，窗外街道的喧嚣，都在她眼神改变的那一刻，开始褪色失真。

“师兄……”她轻声说，“原来……这只是一场梦呀。”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开始崩塌。

他们身处的甜品店，像被水浸湿的油画，迅速变得模糊扭曲。

桌椅、墙壁、天花板的轮廓开始融化，色彩混杂在一起，流淌着滴落进无边的虚空。

窗外的仕兰街道，那些梧桐树、路灯、行人和车辆，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实体，化作一片片飞散的光斑，像是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

唯一清晰的，只有她。

她还坐在那里，穿着那身仕兰中学的校服，但她的眼神，却足以让整个世界在她面前俯首。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那双鎏金色的瞳眸中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我以为，只要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那些血与火，那些孤独的，在地狱里行走的记忆，全部都吃掉，就能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在旷野中的叹息，充满了自嘲与悲哀。

“我以为我可以骗过自己，骗过这个世界，永远地……留在这个夏天里。”

她抬起头，含泪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席德。

“可是，师兄，我骗不了你。”

因为他就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而无法被撼动的礁石。

背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似乎是一个熟人发出的。

席德忽然惊醒。

一阵明悟，如同冰水般浇灌下来，让席德瞬间清醒。

不是现实。

这是一场梦。

一场由传说中的“梦貘”所精心编织的，过于真实的幻境。

梦貘，吞噬噩梦，构筑美梦。

是路鸣泽，在夏弥生命的尽头，为夏弥和自己构筑了这样一个可以回归的梦境吗？

一个没有龙王耶梦加得，只有高中女生夏弥的，完美的夏天。

席德默默地看着夏弥。

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镜花水月。

这些路人，这些店铺，甚至这片天空，都可能只是记忆碎片的投影。

然而，他又如此清晰地知道，夏弥此刻的快乐，是真的。

这是她想要的夏天，是她作为“夏弥”这个人格所渴望的人生。

一个没有龙王宿命，没有与生俱来的谎言与伪装的人生。

在这里，她不是那个背负着整个龙族复兴的希望、在黑暗中孤独行走了千年的耶梦加得。

她只是一个有点调皮、有点贪吃、会对着自己喜欢的师兄撒娇耍赖的普通女孩。

席德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从小他的目标就是成为「影之实力者」，但此刻他知道自己有些难过。

梦境的边缘正在加速崩塌，如同被巨锤敲碎的镜子，无数的碎片向着黑暗的深渊坠落。

她站在那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央，校服的裙摆在虚无的风中无力地飘动。脚下的地面已经消失，他们悬浮在混沌之中。

“真傻，对不对？”

她忽然对他笑了，泪水却流得更凶，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明媚的眼泪，明媚到让人想要躲避他的视线。

席德想不明白路鸣泽构建这个梦境的理由。

“我明明是龙王耶梦加得，是尼伯龙根的主人，却只想当一个傻乎乎的，只会为代数考试发愁的人类女孩。”

席德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即将再次从他生命中消逝的女孩，或者说，

龙王。

他无法安慰，因为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就是那个打破了她最后避难所的人。

她向他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后的东西。

但最终，那只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师兄，”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其实……当夏弥的那段日子，我很快乐。真的。”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坦诚地承认。

“我知道。”席德轻声说。

她笑了，那笑容明亮而又美丽。

“再见了，师兄。”

随着她最后一声轻柔的告别，整个世界，连同她最后的身影，彻底化为无数闪光的碎片，沉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