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草惊
- 彼岸长生:双生花灵录
- 彼岸花C
- 5654字
- 2025-05-31 17:00:24
晨光透过百草堂雕花的木窗棂,在青石板地上切割出细长的金色光斑。孟七叶在窸窣的捣药声中睁开眼,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枕边——那两颗珠子在锦囊中安静蛰伏,红珠隔着布料透出熨帖的温热,白珠则渗出丝丝缕缕的沁凉。昨夜梦中燃烧的花海与灰袍老人嘶哑的警告,如同挥之不去的烙印,沉沉压在心头。
“七叶姐!前厅!急症!”学徒阿牛惊慌的呼喊伴着杂乱的脚步声撞破了清晨的宁静,门板被他拍得砰砰作响。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孟七叶。她猛地坐起,迅速将锦囊贴身藏好,胡乱拢了拢散乱的乌发,几步冲到门边拉开房门。阿牛煞白的脸和急促的喘息映入眼帘。
“是柳府的小公子!”阿牛的声音带着哭腔,“抬进来的!陈老先生都…都束手无策了!”
孟七叶的心猛地一沉。柳府!城主府!她不及细想,跟着阿牛疾步穿过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后院廊道,冲向前面人声鼎沸的诊堂。
百草堂的前厅已乱作一团。平日井然有序的药柜、诊桌、候诊长椅都被推挤得歪斜。空气里弥漫着恐慌的气息,压过了百草混合的清香。几个柳府家丁模样、神情惶急的壮汉围在中央,地上放着一副临时找来的门板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此刻却面如金纸,嘴唇泛着骇人的乌紫色,脖颈处裸露的皮肤上,蛛网般的暗红血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如同活物般诡异地蠕动、扩散,所过之处,皮肤下的青筋根根暴起,扭曲如蚯蚓。
须发皆白、素有“青州第一圣手”之称的陈老先生正半跪在担架旁,枯瘦的手指搭在少年冰冷的手腕上。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搭脉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脉象…脉象如滚珠走盘,浮滑躁疾,至数不清…这…这分明是…”陈老先生的声音艰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毒经》有载:‘脉走盘珠,血纹如蛛,噬心夺魄,神仙难赎’…这是‘千蛛噬心’的绝症啊!”他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面色铁青的百草堂主人孟白术,“孟兄!你见多识广,可…可还有回天之法?”
满堂死寂。所有学徒、伙计,包括柳府的家丁,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孟白术身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大厅。
孟白术,孟七叶的养父,这位清瘦矍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的老医师,此刻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没有立刻回应陈老先生的询问,而是俯下身,动作沉稳却极快。他伸出两指,迅疾如风地在少年颈侧的血纹边缘轻轻一按,然后捻起指腹上沾染的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粘液,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一股极其隐晦、却令人作呕的阴冷腥气,如同埋藏地底千年的腐尸混合着铁锈的味道,直冲孟白术的鼻腔!
他猛地直起身,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脸色瞬间变得比地上的少年还要难看三分!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直面邪祟的震怒与凝重。
“不是毒!”孟白术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坠地,瞬间压住了满堂的嘈杂和恐慌,“是阴煞侵脉!邪气入体,侵染心脉,勾连七魄!”他猛地看向陈老先生,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逾千钧,“寻常药石,根本无用!这是…邪术!”
“邪术?!”陈老先生失声惊呼,踉跄后退一步,差点撞翻身后的药柜。这个词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堂中炸开,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柳府的家丁们更是面无人色,看向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小公子,眼中充满了恐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恐慌达到顶点时,孟七叶怀中的暗袋里,那颗鲜红如血的珠子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流如同苏醒的火山岩浆,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位置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呃!”孟七叶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步。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瞬间包裹、托起,又猛地向前推去!双脚仿佛脱离了地面,又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目光注视下,她越过了养父孟白术,越过了瘫坐在地的陈老先生,径直走到了担架旁,停在了那个被阴煞侵蚀的少年身边。
她的动作僵硬,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操控的躯壳。
“七叶!你做什么!”孟白术惊怒交加,厉声喝道,伸手就要去拉她。然而,孟七叶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缓缓抬起了右手,纤细的食指伸出,悬停在少年脖颈上方那片狰狞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蜘蛛在皮肤下爬行的暗红血纹之上约三寸处。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正在她体内奔涌、汇聚!
就在她的指尖悬停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担架上少年脖颈处那些疯狂蔓延、如同活物的暗红血纹,竟然像是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蠕动的速度骤然减缓,继而完全停滞!少年原本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猛地变得粗重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更令人震惊的是,他那被阴煞之气笼罩、死气沉沉的胸口位置,竟突兀地浮现出一层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柔和红光!那红光如同一层薄薄的水膜,覆盖在他的心口,微弱却顽强地搏动着,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阴冷死气!
“取三钱辰砂(朱砂),七分冰片,一两无根水(雨水),半钱雄鸡冠血…速速拿来!”一个清冷、陌生、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清晰地、流畅地从孟七叶的唇间逸出。那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韵律,穿透了满堂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孟白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陈老先生忘了咳嗽,柳府的家丁张大了嘴巴,学徒们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这…这绝不是孟七叶的声音!那语调,那气势,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古老与权威,仿佛换了一个人!
短暂的死寂后,孟白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女儿那双空洞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眸子,又看了一眼担架少年胸口那层微弱的红光,牙关一咬,沉声喝道:“阿牛!照七叶说的,立刻去配药!快!”
“啊?…是!是!”阿牛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药柜。
孟七叶(或者说操控着她的那个存在)对周围的反应置若罔闻。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悬空的指尖微微调整着位置,似乎在感知、引导着什么。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少年痛苦扭曲的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深层、更黑暗的东西。
阿牛的动作从未如此迅速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翻找着药柜,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打翻药罐。三钱色泽鲜红的辰砂,七分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鼻凉气的冰片,阿福则早已飞奔到后院,用陶罐接来了昨夜收集的干净雨水。最难的是那半钱雄鸡冠血,一个机灵的学徒直接冲出门,片刻后提着一只被割破了鸡冠、兀自扑腾挣扎的大公鸡跑了回来。
所有的材料被迅速汇集到药臼旁。
孟七叶的身体动了。她不再僵硬,动作变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舞蹈般的奇异韵律。她拿起药杵,先将辰砂与冰片倒入青石药臼中。药杵落下,不是寻常捣药的节奏,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仿佛敲击某种古老节拍的韵律。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而奇特的“笃笃”声。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在药臼中弥漫开来。辰砂的赤红与冰片的晶莹在药杵下翻滚、交融。更令人惊异的是,当无根水被小心地淋入,药臼中腾起的不是寻常的水汽,而是一股淡淡的、氤氲着奇异红色的雾气!那雾气缭绕升腾,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灼热与清凉的矛盾气息。
最后,半钱新鲜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雄鸡冠血被滴入那团红雾氤氲的药泥之中。
“嗤啦——”
一声轻微的、仿佛热油入水的声响。药臼中的红色雾气骤然浓郁,颜色变得更深,如同凝固的血液在翻滚,却又在翻滚中透出一种奇异的澄澈感。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再是单纯的药味,而像是烈日暴晒后的岩石气息混合着冰雪初融的清冽,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神安宁的奇异馨香。
药成了。
孟七叶放下药杵,那团红雾氤氲的药泥在她手中被飞快地团成鸽卵大小的一丸。无需吩咐,阿福早已端来一碗温热的清水。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注视下,孟七叶捏开少年紧咬的牙关,将那枚散发着奇异红雾的药丸塞入他口中,随即端起水碗,小心地给他灌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担架上的少年猛地弓起腰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呕!乌紫色的嘴唇剧烈颤抖,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少爷!”柳府的家丁们失声惊呼,就要扑上来。
“别动!”孟白术厉声喝止,目光死死盯着少年的脖颈。
奇迹发生了!
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疯狂蔓延的暗红血纹,竟真的如同退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淡化、消散!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将它们从少年的皮肤下飞快地抹去!少年脸上的金纸色快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那股笼罩全身的死气却在飞速消散。他急促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又过了几个呼吸,少年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如蚊蚋、却让满堂之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呓语,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尽的惊恐:
“红…红嫁衣…女人…她…她在西市…对着我笑…笑得好冷…好冷…”
话音未落,少年头一歪,再次陷入昏睡,但这一次,他的呼吸已然平稳悠长,如同熟睡的婴孩。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百草堂的大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起死回生、又诡异莫名的一幕。陈老先生张着嘴,山羊胡子抖个不停,半晌才挤出一句不成调的话:“活了…真…真活了?”那语气,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极致的茫然与震撼。
孟白术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看向依旧站在担架旁、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的女儿孟七叶,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惊疑,有担忧,有探究,更深处,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他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女儿微微摇晃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
“七叶?”他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孟七叶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方才发生的一切,如同隔着一层浓雾。她记得那股灼热的力量,记得那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口中说出,记得手指悬停时的奇异感应,记得药臼中升腾的红雾…但细节却又模糊不清,仿佛那是别人的经历硬塞进了她的脑海。只有身体深处残留的、如同剧烈奔跑后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空虚感,提醒着她刚才的非同寻常。
“义父…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孟白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臂,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随即转向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柳府小公子阴煞侵体,幸得及时救治,暂无性命之忧。但邪气入髓,需静养调息,辅以汤药祛除余秽。阿牛,阿福,将公子小心抬入后院静室。陈老,烦请您开个安神固元的方子。”
他的安排有条不紊,瞬间稳住了局面。柳府的家丁们如梦初醒,连忙千恩万谢地跟着阿牛阿福抬着担架往后院去。陈老先生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捻着胡须,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倚靠在父亲身边的孟七叶,终究没再多问,只是喟叹一声,转身去写方子。
喧嚣散去,前厅只剩下孟家父女和几个帮忙收拾的学徒。孟白术扶着孟七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塞到她冰冷的手里。
“你…”孟白术看着女儿疲惫的侧脸,斟酌着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方才…是怎么回事?那药方…那红光…”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超乎他毕生医道认知的景象。
孟七叶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的冰凉被驱散了些许。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洞中奇遇、灰袍老人的警告、怀中的两颗珠子、方才那身不由己的诡异力量…这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我也不知道。”她低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并非全是谎言,那种被操控的感觉太过陌生而惊悚,“看到小公子那样…心里一急,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了那些东西…”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生怕那洞悉世事的目光看穿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孟白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的变化。他看到了女儿眼中的惊悸、茫然和极力掩饰的疲惫,也看到了那深藏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非人的微光在瞳孔深处一闪而逝。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宽厚的手掌落在孟七叶瘦削的肩膀上,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罢了,人救回来就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疲惫与无奈,“只是七叶…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柳府的人,还有陈老…怕是瞒不住。‘阴煞侵脉’…这东西牵扯太大,绝非寻常病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告诫,“从今日起,你须格外小心。若无必要,莫要独自出门。若有任何…异样感觉,立刻告诉为父!切记!切记!”
孟七叶的心猛地一紧。父亲的话像冰冷的针,扎破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杯中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心底那不断蔓延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隔着布料,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颗珠子安静地躺在暗袋里,一颗温热,一颗冰凉,如同两颗蛰伏的心脏,提醒着她昨夜那场血色花海并非虚幻的梦境,而今日这诡异的能力,也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脏兮兮短褂的瘦小男孩,像只灵活的小泥鳅一样,从门外拥挤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进来。他约莫八九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市井底层磨砺出的机灵劲儿。这是常在百草堂附近讨生活的小乞丐,大家都叫他小豆子。
小豆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讨要吃的或铜板,而是径直跑到孟七叶身边,踮起脚尖,努力凑近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焦急的细小声音飞快地说道:
“七叶姐!不好了!我刚才在城隍庙后墙根打盹儿,听见…听见两个穿着黑斗篷、脸都蒙着的怪人说话!他们说什么‘花开了,引子埋下了’,‘青州城要热闹了’,还说…还说‘百草堂那丫头有点意思’!他们身上…有股怪味儿,跟…跟抬进来的那个少爷身上散出来的那股阴嗖嗖的味儿有点像!”
小豆子的话如同又一道惊雷,在孟七叶耳边轰然炸响!花开了?引子?百草堂的丫头?!
她猛地抬头,对上小豆子那双因恐惧和传递重要信息而瞪得溜圆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灰袍老人那嘶哑飘忽的警告,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回荡:
“花开彼岸…魂归忘川…双生现世…幽冥将开…”